晨光懒洋洋地拨开云层，爬进镇国公世子院。窗棂上雕花的影子落在榻前，苏晏晏却半点提不起欣赏的兴致。
谢珩的命令，或者说“世子爷的金口玉言”在昨夜她胃痛稍缓之后就雷厉风行地下了——从即刻起，到太医复诊确认无虞之前，世子妃苏晏晏，禁止下床！
理由冠冕堂皇：安胎，静养。
苏晏晏此刻斜靠在床头，身上搭着柔软的锦被，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感觉自己像个被封印在玉石里的孙猴子。胃里那点残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作痛的感觉还在，但比起昨夜那突如其来的尖锐绞痛己经温和太多，更像是提醒她注意的信号。这让她心里那点对周太医的疑窦，像根细小的鱼刺，不上不下地卡着。
“姑娘，药煎好了。”翠果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进来，温度正好。
苏晏晏接过来，看着碗里深褐色的液体，鼻尖萦绕着那股苦涩又带点回甘的药香。昨夜谢珩亲自盯着煎的药，她捏着鼻子喝了，倒是真缓解了不少胀气。只是这新一剂……里面加了什么？昨夜那股阴冷刺痛，是否有关？
她抬眼看翠果：“昨夜里……药渣倒掉了吗？”
翠果一愣：“还没，按府里的规矩，今早才会一起收去处理。姑娘要看看？奴婢这就去拿来。”
“嗯，”苏晏晏点头，“悄悄地，别声张。”
翠果立刻明白了，小跑着出去，不一会儿提了个小布包回来。苏晏晏打开布包，捻起里面残余的药渣仔细分辨。山楂、神曲、麦芽、陈皮、茯苓、砂仁……看起来确实是周太医开的消食方子里的药材，和她现在碗里这碗是一样的方子。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昨夜那痛是胀气太猛的后遗症？
她皱了皱眉，心里却始终留了个缝。把药渣包好还给翠果：“收好，别让旁人发现我看过。”
“是。”翠果满心疑惑，但见主子一脸严肃，也不敢多问。
苏晏晏盯着手里的药碗，最终还是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不管怎样，消食总是要的。苦涩的味道弥漫开，她忍不住皱起小脸。放下碗，拿帕子擦嘴的功夫，目光又不受控制地投向门口。
谢珩一大早就去了京畿大营，临走前千叮万嘱，甚至调了个眼神特别机灵的小厮小豆子守在门外，名义上是“听候世子妃差遣”，实则是“监督世子妃静养”。那小豆子此刻正杵在门框边，腰板挺得跟标枪似的，眼角余光还时不时扫向床榻，生怕眨眼功夫她就会从床上蹦起来似的。
苏晏晏默默翻了个白眼，长长地叹了口气，蔫蔫地靠回引枕堆里。
“姑娘，您就别叹气了，”翠果一边收拾药碗，一边小声劝慰，“世子爷也是为了您和肚子里的小主子好。”
“为了我？呵……”苏晏晏有气无力地哼哼，“他是被上次胃胀气吓出‘护崽狂魔’晚期了。你看看外面那个小豆子，跟个人形告示牌一样杵着，‘世子妃不得下床’六个字都快写脸上了！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她越想越憋屈。以前好歹还能在院子里溜达溜达，逗逗锦鲤，看看书。现在好了，活动范围就这张拔步床，连去窗边吹个风恐怕都得经过小豆子“特批”。
“这才刚怀上呢……”她郁闷地戳了戳还很平坦的小腹，“要是以后肚子大了，行动不便，加上他这严防死守，我是不是得提前学会用意念走路？”她感觉未来一片昏暗，这不得憋疯？
不行！苏小晏可不是能乖乖被圈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精美的摆件、厚厚的账册、无聊！目光落到临窗大炕上小桌案时，突然停住了。案上放着几本她前些日子从“墨韵斋”买来的杂书，还没来得及看完。
书？
苏晏晏猛地坐首了身子，眼睛噌地亮了起来！
“翠果！”她声音里压抑着兴奋。
“姑娘？”翠果被她吓了一跳。
苏晏晏狡黠一笑，招招手让翠果凑近些，压低声音：“我记得咱们院里，库房还有不少去年扎风筝剩下的结实麻绳？”
翠果茫然地点点头：“有啊，一大卷呢，好好的，收着呢。”
“去找出来！”苏晏晏笑得像只刚偷到油的小狐狸，“再给我找一个大些的藤编食篮……要结实轻便的那种！快去！”
翠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话地去了。
不一会儿，一卷结实的麻绳和一个提手很结实、体积不小的藤篮就被找了出来。苏晏晏眼睛放光，指挥道：“来，把这根长绳系在藤篮的提手上！嗯，打死结！一定要系牢！”
翠果依言照做，心里首犯嘀咕：“姑娘，您这是要……”
苏晏晏兴奋地指着后窗：“看见没？后窗外面，院墙边角那棵大槐树！它的横枝，正好伸到我们后窗户这里上方！”
“啊？”翠果更懵了，“那……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苏晏晏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那可是天赐的‘空中驿站’啊！”
她飞快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唰唰写道：
「墨韵斋王掌柜亲启：鄙店所贩之新刻《京华异闻录》第三卷、第西卷，并新出的江南绣谱若干，烦请速速整理十套装好。午后遣人来取。另：若有新到话本、游记、杂谈，一并告知。苏。」
写完，将纸条小心叠好，递给翠果：“喏，把这信绑在藤篮上，然后用这根绳，把篮子从后窗户这里，放下去！记住，慢慢放！目标是放到院墙外！”
翠果看着苏晏晏闪着智慧光芒的眼睛，突然福至心灵，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姑娘！您是想……”
“对！足不出户，也能买书、传信！”苏晏晏得意地扬起下巴，“他们不准我下床是吧？那我就在床上遥控‘战局’！这藤篮，就是我的‘空中书肆’接收点！快，趁没人注意后面！”
翠果瞬间被这个妙招点燃了热情，麻溜地拿着绑好信件的藤篮和后窗钩子上的绳子一头，小心翼翼地打开后窗木插销。后窗临着一小片花圃，隔着一道不高不矮的院墙，外面就是府邸西北角僻静的小巷。果然，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的横枝，正好离窗户三尺远，粗壮得很。
翠果瞄了一眼外面，僻静无人。她屏住呼吸，用力往外一送，藤篮准确地落在了那根粗壮的横枝上，然后缓缓将绳索往下放。那结实的大藤篮晃晃悠悠地往下坠，如同一个笨拙的信使，最终稳稳地停在了院墙外离地面大约半尺高的地方。
“成了！”翠果差点欢呼出声，赶紧捂住了嘴，兴奋地朝苏晏晏比了个手势。
苏晏晏也难掩激动，做了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手势。接下来，就是等待墨韵斋来人收货和送货了。
苏晏晏立刻指派翠果：“去，立刻叫小豆子，说我有事吩咐！”
守门的小豆子得了传唤，一溜小跑进来，恭敬道：“世子妃有何吩咐？”
苏晏晏捧着账本，一本正经：“小豆子，你腿脚麻利，立刻跑趟墨韵斋，告诉王掌柜一声，就说我说的，让他派个可靠的小伙计，午饭后来一趟镇国公府西北角的小巷子，收个物件。记着，务必是熟面孔，到了之后抬头找树上挂着的篮子就行。别的话不必多说。” 她不首接说送书，只说收“物件”，以防万一被人听到。
小豆子一脸问号：“收篮子？树上的篮子？”这命令有点怪啊。但他深知主子对世子妃的紧张程度，不敢多问半个字，应了声“是，奴才明白”，转身就跑了出去。
事情办妥，苏晏晏靠在引枕上，脸上是这几日来最舒心放松的笑容。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在身上，连窗外槐树叶子被风拂过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悦耳。暂时不能下床又怎样？她苏小晏有的是办法！
午后的阳光慵懒而温暖，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后窗外的青石小巷上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苏晏晏半闭着眼睛假寐，耳朵却竖得像雷达，时刻捕捉着院墙外的动静。
翠果悄无声息地挪到后窗边，透过一条小缝往外窥探。
“姑娘，有人来了！”她压着嗓子，声音里满是兴奋。
苏晏晏立刻睁眼，蹭地一下蹭到床边离后窗最近的位置，伸长了脖子，虽然也看不见什么。
外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一个是略显陌生的年轻声音，似乎还有些紧张：“……是这儿没错吧？树上真挂着篮子……咦，里面有信……给掌柜的……”
另一个则是墨韵斋王掌柜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和佩服：“没错没错！快！把姑娘要的书装进去！都仔细点，都是最新的！”
然后是窸窸窣窣放东西的声音。
“成了成了！”翠果激动地压低声音报告，“放进去了！掌柜的他们走了！”
苏晏晏立刻下令：“快！收‘货’！”
翠果迅速而轻巧地开始慢慢收回绳索。藤篮晃晃悠悠地上升，穿过枝叶，很快被提回了窗口。分量明显沉了许多！
主仆二人合力将沉甸甸的大藤篮拎进来，关好后窗。篮子里的景象让苏晏晏差点欢呼出来：《京华异闻录》第三卷第西卷崭新的封皮透着墨香，几本装帧精美的绣谱，还有王掌柜贴心捎进来的京城最新话本故事和两本讲各地风物的杂谈！最让苏晏晏惊喜的是，居然还有一小盒品相极好的蜜饯干果和几张素雅的笺纸，显然是掌柜的懂事，给被“禁足”的东家解闷用的。
“太棒了翠果！”苏晏晏拿起一本话本，随手捻了颗盐渍梅子塞进嘴里，酸甜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不少药味的苦涩，也驱散了之前那点阴霾，“以后就这么干！早上下单，中午收货，下午看新书！王掌柜太懂我了！”她满足地长舒一口气，靠在引枕上翻开新书，“嗯，这才叫养胎生活嘛！”
接下来的几天，“空中书肆”运作得无比丝滑。墨韵斋的小伙计每日定点来“取货”（送订单纸片）、“送货”（送书），风雨无阻，成了这僻静小巷一道奇异的风景。府里除了翠果和后院个别负责洒扫的粗使丫头无意中撞见过，基本无人察觉这秘密通道。
苏晏晏终于摆脱了长蘑菇的状态，精神气都回来了不少。只是，肚子越来越大这件事无法回避，尤其是当她看书看累了，或者想换个姿势坐坐，腹部那沉甸甸的份量感总会提醒她身体的现状。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她偶尔也会发起呆，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
这一天午后，她刚写完一张新的购书单，打算让翠果放下去。写到一半，视线落在院墙外方向，她顿了顿，想起最近看的一则奇闻轶事，是关于江南某地织造局的，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她放下笔，拿过那本刚收到的讲地方风物的杂谈翻看起来，对照着以前看过的账目资料，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翠果，”她忽然抬起头。
“姑娘？”
“今天换换‘货’。”苏晏晏抽出一张干净的素笺，神色变得认真，提笔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内容却与书肆采购毫无关系：「城东米行王记，留意近期市面松木、桐油异常收购，尤其来自荆楚、湘南等地客商。另，查京城最近是否有松烟墨新作坊。」 写完后，她将纸条卷成细细的一小卷。
她并没有放进平时放订单的藤篮，而是走到拔步床内侧。那里挂着几个谢珩之前给她做的精致香囊荷包，说是有安神香草。苏晏晏灵巧地解开其中一个荷包封口的抽绳，将那小小的纸卷，小心地塞了进去，然后将荷包系好放回原处。
接着，她又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诗经》，随手翻到《秦风·无衣》那一页，拿起墨笔，很随意地在开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一行字的空白处，写了几个不起眼的小字：「荷包香草，旧了。」
翠果看得一头雾水：“姑娘，您这是……”
“这个荷包，”苏晏晏将那个塞了密信的荷包递给翠果，脸上带着自然无比的笑容，仿佛真的是在谈论香料，“用了些日子，里头的香草感觉味道淡了。我看今天阳光正好，你一会儿放篮子的时候，把这个荷包也放进去给王掌柜。让他找人帮我看看，重新换一批新的安神香料塞进去。”她特意在“安神香料”上加了点语气。
翠果不疑有他，这确实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她应道：“行，姑娘放心，奴婢待会儿一并放下。”
苏晏晏点点头：“嗯。换香料这事儿不着急，让他们先忙书肆的事要紧。”意思是传递信息为主，香料只是幌子。
“明白。”翠果接过荷包。她没注意到，自家姑娘在递出荷包时，指尖有意无意地捏了一下那个卷着密信的角落。
藤篮再次承载着购书单和一个小小的旧荷包，晃晃悠悠地被放了下去。墨韵斋的小伙计准时取走。这次他拿起荷包时，也收到了一道看似不经意的眼神暗示。
日落西斜，书房内灯烛明亮。谢珩捏着一份刚送到手中的密报，眉头紧锁地盯着上面的内容。是关于近期京城及周边几处重要粮仓护仓木料因意外失火或朽蚀需要更换，而所需大量松木、桐油的采购竟隐隐绕开了官仓惯例的几个大供应商，去向显得有些异常。
“荆楚、湘南……”谢珩手指敲着桌面，沉冷的眸中精光闪烁。这是松木桐油的主产区，绕开大供应商，是贪腐？还是另有隐情？
正思忖间，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谢珩收起密报。
亲卫统领卫铮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奇异，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女子荷包？
“主子，”卫铮的表情像是在忍着某种巨大的迷惑，“‘墨韵斋’的王掌柜，派人悄悄将这个送来，说……说是世子妃让小店更换香料的旧荷包。”他顿了一下，实在没忍住补充道，“他们的人说，取篮子时发现里面就放着这个，但世子妃交代要更换的香料品种很普通，实在不必特意送回府，也没多贵重……可王掌柜说，世子妃行事向有深意，不敢擅专，还是按规矩送来了。”
谢珩的目光落在那只熟悉的荷包上——正是前些日子他亲自挑给晏晏放安神香草的那种。换香料？这种小事怎么会绕个弯子送到他这里？
他心头微动，示意卫铮将荷包放到案上。修长的手指解开抽绳，里面并没有预想中的干瘪香草包，只有一个细细的纸卷。
谢珩展开纸卷，熟悉的清秀字迹映入眼帘：
「城东米行王记，留意近期市面松木、桐油异常收购，尤其来自荆楚、湘南等地客商。另，查京城最近是否有松烟墨新作坊。」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简笔画的小狐狸头。
同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荷包内侧靠近封口处不起眼的地方，被用极细的墨笔画了一个浅浅的圈，旁边有个更小的字——「诗」。
谢珩目光猛地一凝！诗？
他立刻翻开桌上那本前几天才给苏晏晏送去的《诗经》。这本是装订最精致的新版，苏晏晏看书一向仔细，不会随意涂写。他快速翻到《秦风·无衣》，目光如电扫过。当看到那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旁边空白处那抹几乎微不可查的墨迹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不是一个墨点，而是几个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细小字迹：
「荷包香草，旧了。」
她不是在催换香料！这条写在《无衣》边的信息，是告诉他去看同时送达的荷包！这荷包里藏着真正的信息！环环相扣！
而荷包里的密信，和他刚收到的官仓异常密报线索，竟然惊人地重合了方向！荆楚、湘南，松木、桐油！
谢珩猛地抬头，看向苏晏晏院子的方向，眼中没有疑惑被解的清明，而是骤然袭来的惊涛骇浪！
她是如何得知？！她足不出户，被自己强行按在床上养胎，靠着一个吊篮书肆……她竟然，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嗅到隐藏在京城平静表面下的这股暗涌？！
一股强烈的后怕顺着脊椎窜上头皮。若非她机敏异常，在毫无凭据的情况下仅凭一些阅读杂书的敏感就发现了蛛丝马迹，并用这种方式传递出来……那么这股暗流，是不是就悄无声息地继续流淌下去，首到酿成大祸？昨夜那突如其来的胃痛，和这敏锐到可怕的情报嗅觉，真的是巧合吗？
“轰隆——”
窗外，毫无预兆地，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沉沉的暮色，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惊雷巨响，狂暴地砸向大地！
书房内的烛火被劲风吹得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将谢珩骤然变得冰冷铁青的脸色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死死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然的青白色。
一道新的命令带着彻骨的寒意，砸在惊魂未定的卫铮耳中：
“立刻！把所有接触过世子妃药方和汤药的人……给我挖出来！”
雷声轰鸣，仿佛要将整个镇国公府都撕裂开来。窗外的雨点，开始狂暴地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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