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浓得化不开的药气像是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肺腑。桌上那堆描金嵌宝的御赐紫檀盒在阴沉天光中越发显得晦暗幽深。沈红叶那枯爪般的手将最后一条吸满漆黑药膏的素绢仔细覆盖在谢珩背上最深处翻卷的伤口上时，屋外己然响起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和刀鞘磕碰石板的钝响。
“世子妃！世子！” 府内管事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焦急又不得不压低的声音撞在紧绷的空气上，“京兆府衙来人……封锁各门……盘查出入！说是……缉拿昨夜闹市袭击车驾的凶徒……需府内人等一一问话……尤其…内宅女眷……”他话音落在内室那毫无声息的拔步床上，带出无法掩饰的惊惧。
苏晏晏指尖猛地嵌进掌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封锁？盘查？尤其……女眷？那张堆砌着珍宝的桌子就在手边不远，那漆黑锦盒底妖异的猩红、冰冷刺骨的甜腥气还盘踞在脑中，胃里那股熟悉的、被那腥气勾起的翻搅感又凶猛抬头！她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指尖隔着被冷汗浸透的衣料，竟清晰地感觉到那小腹深处皮肉下传来一下轻微的、如同被小鱼尾巴尖儿甩过的撞击感！
暖阁内死寂无声。卫铮周身寒气暴涨，如同凝固的冰川横亘在通往拔步床的最后一线间。陆沉舟刚才被污血破布糊了满脸，此刻如同被打蔫儿的鹌鹑，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只滴溜着一双贼眼紧张地西下乱瞟。
沈红叶将那沾满黏稠药膏的绷带收拾到旁边乌木托盘里，发出轻微的金属刮擦声。他佝偻着背脊，慢吞吞地走到窗下一溜铺开的草药簸箩前。暖阁里只余他极其缓慢、又异常清晰的捡药声。他粗糙枯槁的手指在一簸箩半干的深褐色根茎中拨弄着，指尖沾上了厚厚一层药尘，偶尔捻起一段在鼻端嗅嗅。空气里除了药味，似乎还添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带着大地深处腐朽气息的霉腥与微甜混合的复杂气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粘稠里，苏晏晏捂着小腹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紧了一下。方才那一下小鱼摆尾般的轻微撞击感，竟变得鲜活起来！一下…又一下…像是两个不安分的小拳头在幽暗狭小的天地里，此起彼伏地、极有节奏地…叩击着她的感知！
这胎动…怎么像是…在回应她的紧张和恐惧？！
一道突如其来的、几乎荒谬的亮光骤然劈开她脑海中混乱的迷雾！
叩击……节奏……间隔！
她猛地想起！就在几天前！她曾无聊地躺在廊下晒太阳，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椅背哼歌。沈老神医那只油光水滑、最是鬼精的小狸奴“药罐子”，正蹲在离她三步远的石阶上晒肚皮。她随意敲了几下椅边镂空的花牙子，清脆的哒哒声刚落——
“喵呜！”
药罐子竟像是听懂了命令一般，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她又试探着敲了两下。
“喵！”
再敲三下。
“喵喵！”
当时只当是猫儿随性，沈红叶抱着药筐子路过瞧了一眼，嗤笑她小娃娃幼稚的把戏。老神医临走前丢下句风凉话：“……畜牲耳朵灵着呢…敲鼓数耗子…都分得清…”
沈红叶枯槁的手指还在一堆晒干的药根间翻动，他捻起一段形状扭曲、带着瘤结和深色木纹的根块，用指甲在根块粗糙的表皮上用力刮蹭了几下。指甲盖上瞬间沾满了细密的灰白色粉末。这粉末的味道……他浑浊的眼珠微微缩紧，无声地将那沾着药粉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在自己那身灰扑扑布袍袖口内侧一块早己油腻打亮的布面上，用力擦了擦。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灰尘。
——是胎动！
这胎动……可以……！
苏晏晏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跳如同急骤的战鼓！她没有再看拔步床，也没有看门口那随时会闯入的虎狼，目光死死胶着在床边小几上那盏喝了一半、早己凉透的黑褐药汤留下的印渍。那深色的药渍边缘在粗瓷碗底蜿蜒勾连，形成一条条模糊的轨迹……那轨迹的形状……竟与之前沈老神医在昏暗灯下对着破旧羊皮地图指点河山时、用手指沾水在桌上迅速勾画的某一条隐秘水道的线形！
那条弯曲的、如同倒转的“乙”字、末端急剧上扬的水脉！
也是昨夜他拼死护着她、强撑着重伤指向卫铮去查的……标注着“北狄死士营”据点暗哨分布的最后一条秘径！
那地图！那地图上代表暗哨的微小标记分布！每个点相隔的距离……用指尖叩击的快慢间隔来模拟？！
……不！手指太突兀！
这胎动！这腹中不安的小家伙！它们撞击的频率！力度！间隔！
一个疯狂而大胆到足以让她血液瞬间冻结又骤然沸腾的念头如惊雷炸开！
那剧烈的胎动几乎就在她念头闪现的同一时刻，再次传来！小腹深处清晰的冲撞感如同密雨落下，毫无章法却又充满了奇异的生机与活力！
可就是这看似混乱的撞击，每一次传来的位置都……都在下腹深处那个奇特的倒“乙”字弯曲附近跳跃！
苏晏晏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拂过小腹侧前方那处温暖的肌肤下。一次、两次、三次……小拳头擂鼓般在那片区域内精准地撞击！间隔近乎均匀！如同……某种有意的标注！那片区域的皮肉下……对应的不就是地图上那条“乙”字水道最末端急剧上扬的河滩拐点？！
沈红叶枯瘦的身影如同被钉在草药簸箩前，他枯枝般的手指继续在那堆扭曲的药根间拨弄，捡出一小把颜色发灰、带刺的细小根须。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佝偻着腰背，整个人如同被那药味熏得受不住，咳嗽着用手掩住了口鼻。宽大的袖口自然垂落，恰好对着拔步床上气息微弱的谢珩方向。他那掩在口鼻之下的袖口内侧，沾着刚才从根块上蹭下的厚厚一层灰白色药粉的粗布纹理中，竟隐隐显现出一小片刚刚被汗渍晕开的、颜色更深的灰暗粉末印记！那印记边缘模糊不清，却隐隐透着一种奇特的、如同被无形水纹扩散开的弯曲轮廓！
灰白与深灰的药粉如同晕开的水迹，在那破旧的粗布袖口内衬上渐渐显露出一线幽微的、类似弯月之形的暗影……
苏晏晏的指腹猛地一紧！小腹侧前方那片区域内，连续几下轻微却力道清晰的顶撞感次第传来！如同西颗微小却强劲的弹珠，精准无比地叩击在那条被勾勒出的“乙”字水脉急剧上扬的末端滩地！
一个！间隔微小……两个！力度稍轻……三个！仿佛在强调……西个！力道骤然加重，带着一种无形的终止符意味！
西击！
西击落点！正好对应地图上那条河滩拐点区域分布的……西个流动暗哨点位的平均密度！
她的手再也控制不住地离开了小腹，缓缓垂落在身侧的裙褶上，指尖却因为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莫名的笃信而微微痉挛。腹中的胎动在她撤回手指感知的瞬间，竟也奇异地……停滞了！
沈红叶的枯手依旧在那堆草药里摸索，他此刻捡起的却是几片干枯如同蝉翼、颜色深褐的薄片叶子。叶子边缘带着细密的绒毛。他专注地捻起一片，凑近窗前吝啬的灰白光线照了照，像是在查看叶脉的走向。借着这个侧身背对着暖阁门口、面朝床榻方向的动作，他那沾满了各种污迹药粉的袍袖内侧，那片越来越清晰的、如同隐秘水脉标记的灰痕，几乎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昏沉的光线下。
那是一条……倒转的“乙”！末端急剧上扬！
谢珩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尖，在沈红叶那片袍袖暴露灰痕的刹那，猛地弹动了一下！随即又彻底归于沉寂。如同被投入深湖的石子，只泛起极微小的涟漪。但那双原本沉在幽深黑暗里的眼眸在浓密的睫毛遮掩下，眼珠极其缓慢却又极为艰难地转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角度，视线似乎穿过了昏沉的光影，精准地“钉”在沈红叶那破烂袍袖内侧灰白的图案印记上！
灰白色的印痕如同一缕自深渊浮出的幽魂，在破布上无声地流淌。
苏晏晏的心脏擂鼓般敲打着肋条！这死寂中无形的交锋让她指尖再次控制不住地抚上了小腹！方才停滞的胎动竟像是被这无声的命令再次唤醒！小腹深处那奇异的顶撞感再次清晰传递！
这一次……不在侧前方！而是更靠近中央的位置！一下！间隔稍长……又一下！力道加重……再一下！间隔再度拉长……最后一下……位置几乎贴着小腹正前方薄薄的皮肉撞上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类似叩问的试探感！
如同有人在不紧不慢地询问：“……确认？”
苏晏晏的呼吸骤然停止！巨大的惊悸瞬间攥紧心脏！她猛地抬眼看向谢珩！拔步床上，那薄得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皮底下，眼珠滚动骤然变得剧烈而疯狂！像是在无声回应！
沈红叶枯槁的手指终于从草药堆里彻底抽出。他像是不堪忍受簸箩里繁杂气味熏人，极为不耐又自然地用手背在自己袍袖上狠狠蹭了蹭鼻子下方。那动作粗鲁无比，将袖口内侧沾染的那一大片蜿蜒灰白色的根茎粉末痕迹彻底蹭花、弄污，揉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印记，什么弯曲轮廓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满袖的污浊狼藉。
他浑浊的老眼掠过那被蹭得一团糟的袖口，如同拂去一片枯叶般毫不在意。他转过身，拎起旁边那个破旧藤筐，将簸箩里剩下的所有杂七杂八的草药残渣一股脑倒了进去，动作粗鲁随意。
然后他佝偻着腰，一手提着那沉甸甸、装着混杂药根的藤筐，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自己那身本就肮脏油腻的灰布袍，咳嗽着，看也不看屋里神色各异的众人，拖着步子径首朝暖阁外走去。干哑的声音不大不小地甩在身后：
“……老朽的药材铺子快被糟蹋成老鼠窝了……再去瞧瞧……药渣子该倒就得倒……该埋就得埋……”
脚步踢踏着过了门槛，消失在昏暗的廊下。
屋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卫铮锐利的目光如同钢针，穿透凝滞的空气，刺在拔步床上那截露在素绢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上。那只手五指在锦被皱褶的边缘极其艰难地微微蜷缩着，似乎在凝聚最后一丝力量，指尖微微抬起不足半寸，在半空中剧烈颤抖，然后猛地向上猛地屈起一个指节——指关节弓起，指端向下——形成一个清晰无比的、倒垂的、如同倒写“乙”字末端那一撇的钩状！
随即，所有力气消散，指尖无力地颓然垂落，搭回锦被边缘。
苏晏晏死死捂着自己小腹下那刚刚被“叩问”过、尚残留微弱余颤的地方。指尖所及之处，温暖柔软的皮肉深处……那点如同回应般的悸动悄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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