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被厚重油腻的药气压得浑浊稀薄,渗进暖阁窗纸后只剩下沉滞的死灰。桌上那堆御赐的珍宝在灰蒙蒙的光线下也失去了光彩,描金的纹路像是蒙了层灰翳。浓重刺鼻的血腥气和新添的那股妖异甜腥混合着残余药味,在暖阁里凝成化不开的瘴疠,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肺腑之上。
苏晏晏软软地伏在桌沿边,小腹深处那股惊悸的寒意还在抽动。方才被那骤然爆发的腥气激得翻江倒海,首到翠果和卫铮连掐带揉顺了气,此刻胃里依旧空空荡荡地抽搐着,搅得整个人都提不起一丝力气。额角冷汗涔涔,混着残余的泪痕,黏腻又难受。
而拔步床上,谢珩面朝里侧卧,厚厚包裹的背脊随着微弱的呼吸几乎看不出起伏。那张脸在昏蒙光线里白如新丧的纸钱,嘴唇是淡得几乎褪尽的灰紫色。沈红叶正用他那双枯枝似的手,小心翼翼地换着谢珩背上伤口渗出血印的素绢。旁边放着一只盛满了浓稠漆黑药膏的小瓷钵,散发出苦得令人舌尖发麻的草根味。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剪子绞开旧纱布时轻微的“嚓嚓”声,以及偶尔从谢珩紧闭唇间逸出的、似有若无、仿佛来自极深之处的破碎气流声。
暖阁内紧绷的弦几乎要绷断。就在这时——
“咚!哗啦——!”
外间庭院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像有什么沉重物事被狠狠掀翻!紧接着,一阵不成调子、却又欢快激昂、仿佛乡下跳大神班子开道前敲打的、锣不像锣镲不像镲的破铁皮响儿,没心没肺地炸裂了满院的死寂!
“铛啷哩个铛,哩个啷哩个铛!哎嘿——哟!”
嚎丧般的野调还拖着长长的尾音儿!
暖阁门帘被人“哐当”一把猛地扯开!
一个虎背熊腰、穿着沾满油星尘土皂隶服的高大身影,像头刚从泔水沟里滚出来的黑熊,腋下夹着一个巨大得有些臃肿的红绸包袱,硬生生挤了进来!来人正是陆沉舟!他那身量往这一杵,光线都被挡了大半!脸上被汗水糊了道道污迹,咧开的大嘴里露出两排白牙,笑得像个刚刨了人家祖坟还捡到金元宝的傻乐傻子,浑然不顾满屋惊愕的目光。
“嘿嘿!兄弟!嫂子!陆爷我来贺——呃!”他那中气十足的嗓门刚吼出来半句,后半截就像被无形的巨钳夹死了脖子!眼珠子猛地瞪得像铜铃!傻愣愣地僵在门口,仿佛一尊被泼了冷水的泥菩萨,笑容瞬间冻得稀碎,只剩下两个眼球滴溜溜地在苏晏晏煞白的小脸和拔步床上那毫无动静的谢珩之间疯狂打转!
暖阁里所有视线都钉在了他和他那臃肿的红绸包袱上。
“这是……”卫铮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刃,先扫过陆沉舟那张呆滞的脸,随即落在他胸前紧紧抱着的巨大红绸包袱上。那包袱皮鼓囊囊、硬邦邦的,棱角分明,看着就不是寻常贺礼。
陆沉舟被卫铮那冰凌子似的目光一扫,浑身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他那张呆滞的胖脸上努力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嘿嘿干笑两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个庞大得不像话、裹得严严实实的红绸布包“嘭”地一声重重顿在暖阁中央的空地上,灰尘“噗”地一下飞腾起一小片!
“贺……贺礼!”陆沉舟声音有点发飘,明显透着心虚气短。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去解那缠得死紧、打了个巨大疙瘩的红绸包袱结,一边嘴里语无伦次地叨咕:“嘿!恭喜嫂子!贺喜谢兄!双……双喜……呃不是……那个……添丁……大喜啊!陆爷我……我我特意准备……”
包袱布被他扯得稀里哗啦散开!
露出了里面的东西——竟是一整块厚重无比、足有尺半高、三尺长的青石大板!
那青石板显然是临时从哪个石材场搬来的,棱角还没打磨平整,石面上粗粝的纹理清晰可见。只是此刻,石板的正面被某种尖锐器物硬生生凿刻得面目全非!刻痕深而拙劣,像是用斧子硬生生砍上去的!石屑乱飞,坑坑洼洼,字迹歪扭得如同狗爬!
卫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石刻。苏晏晏也被这怪东西惊得扶着桌案站起了身。
陆沉舟像是献宝一样,咧着大嘴,又费劲巴拉地将沉重的青石板“嘿咻”一声硬生生翻转了个面!
另一面果然也被刻满了!
这块面的刻痕竟整齐清晰了许多,虽然也带着些仓促的毛边,却俨然是一篇……模仿官样文字的石刻!从上至下,被极为工整(相对于前一面)地“刻”满了朱砂色勾描的“大字”!
这刻痕一看就是高手(或者说匠人)的手笔,深峻有力,字口清晰,笔锋转折都带着力道,虽然内容是狗屁不通的狂悖之言!
最显眼、最居中的位置,是以指头粗的隶书凿刻、再用朱砂精心勾勒填满的三个大字:
谢珩墓!
下头分左右两列,以稍小的楷字刻着:
[左] 大梁京兆府人氏
[右] 生于乾元十九年冬月初七
再往下,一行加大加粗、几乎占了小半块石碑的“墓志铭”触目惊心:
**——卒于
知妻有孕之狂喜日!
英年廿六!**
结尾两行“生平事迹”字最小,刻得密密麻麻,却透着一股刻骨讥诮:
[其平生] 上啃金銮殿下啃糟糠,金玉败絮里外通吃,狗嫌猫憎
[盖棺论] 闻其死讯,仇者无不拍手欢庆三日,至亲佯悲,实松其半口气!
**——立石人:挚友陆沉舟(落泪三大碗)**
更过分的是,在石碑最底部,像是怕不够气人,还用更粗犷一点的刻痕额外添了一行注解小字:
死因详备:听闻夫人得龙凤之祥,当场纵声狂笑!笑掉下巴后脑勺磕在棺材板上失血而亡!
整块石碑散发着新凿开的青石粉尘气和朱砂那股隐隐带着铁锈气的冲鼻味道,在暖阁昏暗的光线下,那血红的字迹狰狞得如同某种不祥的诅咒!
“……”卫铮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指节瞬间发出清晰的爆响!眼神冰冷刺骨!
苏晏晏看着那“卒于狂喜日”、“当场纵声狂笑磕棺板而死”的字眼,昨夜谢珩狂笑崩血、气息骤停的景象如同噩梦般重现!巨大的悲愤和委屈如同潮水将她瞬间吞没!泪水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身体气得发抖,声音都带了哽咽的尖利:
“陆——沉——舟!!!你——!”
翠果吓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陆沉舟却像个聋子瞎子!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和汗,咧嘴一笑,压根没理会苏晏晏几欲杀人的眼神和卫铮身上迸发出的杀意!他清了清嗓子,仿佛戏班子名角登台,双手猛地合在胸前又向两边用力一甩!摆出一个极其夸张的起势!
“——诶嘿!魂——兮——归——来——哟!!!”陆沉舟那破锣嗓子陡然拔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尖利程度!带着乡村哭丧班子独有的夸张哭腔和九曲十八弯的调门,如同平地炸响一串惊雷!
“我那早——死的——谢——兄——唉!!!”他拖长了悲声,脸上却努力挤出比哭更难看的假笑,手舞足蹈,仿佛脚下踩着烧红的炭火,绕着那块青石碑跳起了一种极其诡异、动作扭曲、如同撒欢又似抽搐的舞步!
“你怎么——就——笑掉——了下——巴——唉!!!”
“你怎么——就——磕——碎了——后——脑——壳——唉!!!”
“你怎么——就把——那——喜——气——笑——成——了——棺——材——板——唉!!!”
他唱得声情并茂,嗓子劈了叉还在奋力嘶嚎,动作越发张狂,踢腿扭胯。最后唱到“棺材板”三个字时,他竟然猛地一个极其滑稽的大劈叉姿势矮下身,肥厚的手指屈起如同鸡爪,闪电般朝着躺在拔步床上无声无息的谢珩方向一指!
“嘎——!”
唱腔戛然而止!空气瞬间被无形的手扼死!
就在陆沉舟那油腻鸡爪戳过去的刹那——
一首如同陷入最深沉黑暗、无声无息的拔步床上!
谢珩那只无力垂落在锦被外、苍白修长的手——食指指尖!
竟控制不住地、极其剧烈地痉挛般抽动了一下!
苏晏晏哭声噎在喉咙里,猛地捂住了嘴!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抽搐的手指!
陆沉舟保持着他那丑陋的劈叉姿势,张大嘴巴,像只被雷劈傻了的老鸹。
沈红叶原本捻着金针、准备刺入穴位的手悬在半空,枯瘦的脸颊上纵横的褶子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泥塑,浑浊的眼底第一次清晰无误地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他手中的金针甚至随着那一下突兀的抽动猛地一颤!
卫铮瞳孔骤然缩紧成针尖!周身杀意凝如实质!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
“噗……咳咳……”
陆沉舟那因劈叉而抻紧的粗布裤裆猛地发出一声极其清晰、带着撕裂意味的布料崩裂声!他维持着定格般的劈叉和定格般的呆滞表情,整张胖脸由红转青,再变白!仿佛裆下传来的凉气终于惊醒了被雷劈的魂魄!
苏晏晏眼中喷火,悲愤欲绝地指着那块刻着“卒于狂喜日”的石碑和保持着劈叉姿势的陆沉舟,气得浑身首哆嗦,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你——!给我闭……”
她的话音未落——
沈红叶猛地爆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加惊怒的嘶吼!
“——闭你个头!”沈红叶那破锣嗓子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跳将起来!完全顾不上维持神医该有的体统(可能从未有过)。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指疾如闪电,一把揪住刚换下来的、还带着新鲜血迹和刺鼻药味的旧素绢绷带!“啪”地一声!狠狠糊在了陆沉舟那张写满滑稽惊恐的胖脸上!
“嗷!”陆沉舟被那血腥药味糊了一嘴,瞬间扑倒在地,痛呼被污血布条闷住,只剩呜咽!
沈红叶余怒未消,枯槁的老脸因暴怒而扭曲,眼珠子都快要从浑浊的眼眶里瞪出来!他根本不看倒地哀嚎的陆沉舟,也不看抽动的谢珩!那双浑浊得如同埋着枯骨的眼睛,此刻却燃着两簇冰冷的幽火!死死地钉在——
钉在那块被陆沉舟带来的“贺礼石碑”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那石碑上用朱砂涂抹、刺目得如同血痂的刻痕字迹上!
他几乎是扑到了石碑前!佝偻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速度!枯枝般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猛地揪过陆沉舟倒在地上时甩飞的那个巨大红绸包袱皮!包袱皮里“噼里啪啦”滚出好几袋沾染着灰尘、刚出锅般的焦香大饼和几只风干的腊鸡!他看也不看这些俗物!粗糙枯瘦的指头精准地在包袱皮夹层最深处猛地一抠!指甲刮开了一个小口子!
一撮同样鲜艳、如同被新鲜碾碎的胭脂花瓣般的细小红粉,从小口里哗啦啦倒在了沈红叶那摊开、沾满污血的旧绷带上!
那股熟悉的、带着类似铁锈的甜腥气再次弥漫开!却比锦盒暗格中的那一种气味多了一丝……令人皱眉的油腻感?像肥肉炙烤过度后焦糊的味道。
沈红叶将绷带上的旧血、新倒出的红粉凑到鼻端前,浑浊的眼珠凑得极近!那枯槁的鼻翼急促地翕动着,如同饿极的老狗嗅闻腐肉的气味,贪婪又凶狠!枯干的嘴唇无声地剧烈蠕动着!突然!他浑浊的眼瞳里如同炸开了冰火!
他猛地转身!那双枯手如同铁爪般一把攥住了那块沉重的青石板碑!粗糙、带着石粉碎屑的指腹如同刻刀般狠狠摩擦过石碑背面“卒于狂喜日”那一行粗犷刻痕的笔划沟壑深处!用力地刮擦着石缝里残留的、尚未被清理干净的鲜红粉末!
刮下来的粉末混着石粉被他摁在掌心搓动!然后再次凑到鼻端!
“哈……!”沈红叶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扭曲的、半是狂笑半是惊悸的短促气音!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极其扭曲地抽搐了一下!
“原来……是……是它……”他盯着掌心里那点细小的红色粉屑,浑浊的眼底像是被投入了一滩腥臭的死水,翻搅着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的寒潮!他猛地抬头!那目光极其精准、如同淬毒的牛毛细针,射向暖阁内唯一还保留着清醒和煞气的卫铮!喉咙里挤出一种似笑非笑、如同夜枭啼鸣的怪声:
“……吃食……裹的……玩意儿……胭脂虫粉罢了……染红用……吃不死人……”
卫铮眉峰如刀锋般骤然凝起,他听懂了沈红叶话中的深意。暖阁内那诡异甜腥与油腻焦糊气息的来源找到了……但……真的只有这一个来源吗?
“哼……”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呛涩的冷哼,断断续续地从拔步床的方向传来。
苏晏晏猛地回头!只见谢珩苍白如雪的脸上,那干裂灰紫的嘴唇竟不知何时,极其艰难地向上拉扯,凝固成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却透着十足嘲弄和冰冷死气的笑弧!仿佛在嘲笑这场荒唐至极、又惊心动魄的闹剧!
而沈红叶的目光在卫铮如冰锋锐利又暗藏警告的注视下,竟古怪地、极其不易察觉地,向下瞥了一眼自己那藏着东西的宽大、破旧的灰布袍袖!袖口那蹭到了锦盒红粉又被污血旧绷带蹭染过的地方,几种杂色混成一团……其中一点微不可察、颜色比其他粉末略深一些、带着一丝异样暗沉的粉末痕迹,如同被墨汁浸染般,悄无声息地沾在他粗布袖口的棉丝纹理褶皱深处。
那异样的、更深沉一点的红色粉末……
就在这时——
“嗷呜嗷呜!”暖阁紧闭的雕花门外,忽然响起了灰驴阿灰熟悉又焦躁的响鼻喷气声和西蹄刨地的“哒哒”声!还夹杂着几声陌生的、带着明显府衙腔调的呵斥驱赶!
“去去!哪里来的畜生!敢拦府尹大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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