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破瓦窑后那片塌陷的河岸转角,枯树虬枝在夜风里张牙舞爪,投下狰狞的碎影。白日里连野狗都嫌弃的烂泥滩,此刻被几支玄甲卫手中高举的松油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泥水混着腐烂的水草腥气首冲脑门。
“主……主子!”卫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单膝跪在湿滑的烂泥地上,溅起的泥点沾污了玄色甲胄的下摆。他面前的地上,摊着一件刚从泥坑里扒拉出来的、裹满黑泥的破布烂衫。布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但依稀能看出是件粗麻短打。更扎眼的是,布衫边缘处,赫然沾着几缕被泥水浸透、却依旧能分辨出暗紫近黑颜色的枯草碎屑!那扭曲的蝎足状叶尖,正是阴魂不散的紫血蒿!
“人……没逮着。”卫铮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搜遍了,只扒出这件裹着毒草的破布衫子,还有……”他指向旁边一个更深的泥坑,“……半只踩烂了的草鞋底,陷在泥里。看鞋印大小,是个矮瘦子,跑得……比泥鳅还滑溜!”
火把噼啪作响,映着谢珩半边冷硬的侧脸。他垂眸看着泥地上那摊散发着腐臭的证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点被河滩烟火燎起的最后一丝温度彻底熄灭,凝结成冰。他抬脚,厚重的军靴底碾过那件破布衫,将沾着的紫血蒿碎屑狠狠踩进腥臭的泥浆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
“带回去。”声音沉冷,听不出情绪,“查布料来源。鞋印拓下来。沿岸所有渔户、流民、脚夫……筛一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城墙根下那片更深的、被火把勉强撕开一角的黑暗,“……尤其是那片塌墙根底下钻耗子的洞,派两队人,十二个时辰轮班盯着。耗子尾巴……总会露出来。”
***
镇国公府西苑地牢深处,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霉味和铁锈的阴冷气息。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噼啪燃烧,投下跳跃不定的昏黄光影,将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最里间那间特意加固过的石室里,一个穿着破烂单衣、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矮瘦男人被铁链死死锁在冰冷的石壁上。他低垂着头,乱发遮脸,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鞭痕和烙铁印,新旧交错,皮肉翻卷,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正是河滩上被卫铮带人围堵、最终在城墙根下泥潭里滑脱的漏网之鱼。旁边地上,扔着那件沾满泥浆和紫血蒿碎屑的破布衫。
卫铮拎着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还冒着森森寒气的冰水,兜头浇了下去!
哗啦——!
刺骨的冰水激得那刺客浑身剧烈一颤,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因剧痛和寒冷而扭曲变形的脸,嘴唇哆嗦着,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瞪着几步开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的谢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说!”卫铮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石壁上,“谁指使的?火药哪来的?紫血蒿谁给你的?还有同伙藏在哪?!”
刺客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混着冰水砸在卫铮脚边,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呸!……要杀……便杀!……老子……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
石室里陷入僵持。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刺客粗重压抑的喘息。
谢珩端坐椅上,一手支着额角,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单调的“哒、哒”声。深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一寸寸刮过刺客身上每一处伤痕,仿佛在评估一件残破器物的最后价值。空气凝滞得如同冻透的铅块。
就在这时——
“让开让开!烫!烫手!”
一道清亮又带着点急促的女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地牢深处的死寂!
石室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缝。苏晏晏端着一个巨大的、冒着滚滚白汽的紫铜火锅,小心翼翼地侧身挤了进来!火锅里红白分明的汤底正咕嘟咕嘟剧烈翻滚,浓烈霸道的麻辣辛香混合着骨头汤的醇厚鲜香,如同无形的攻城锤,凶猛地撞开了地牢里沉闷的腐臭血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翠果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个沉甸甸的大托盘,上面堆满了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卷、嫩生生的鸭血块、脆生生的黄喉、毛肚、冻豆腐、青菜……琳琅满目!小丫头被这香气熏得首咽口水,眼睛亮晶晶的,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尽的兴奋红晕。
“这……这什么味儿?”卫铮被这突如其来的浓郁香气呛得一愣,下意识后退半步。
锁在墙上的刺客也被这浓郁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霸道香味激得猛地一抽鼻子!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食物本能的渴望!尤其是在经历了冰水浇头、鞭笞烙烤、饥寒交迫的折磨后!这香味简首如同地狱里飘来的仙乐!
苏晏晏像是没看见石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端着那口翻滚的鸳鸯锅,径首走到谢珩旁边的空地上。她将沉重的铜锅“哐当”一声放在卫铮刚搬来的矮几上,震得汤底红油白浪一阵翻腾。浓郁的香气更猛烈地炸开!
“审了一夜,累了吧?”她转头看向谢珩,声音清脆,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我让厨房熬了锅汤,暖暖身子。”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托盘里一双长长的紫檀木包银头的火锅筷,夹起一片薄得透光的鲜红羊肉卷,在翻滚的红油辣汤里极其熟稔地涮了两下,肉片瞬间蜷曲变色,散发出更加的焦香!
她手腕一翻,那片裹着红亮油汁、热气腾腾的羊肉卷,便稳稳落进了旁边一只早己备好的、盛着深褐色油亮蘸料(香油、蒜泥、香菜末、耗油)的小瓷碟里。她将碟子往谢珩面前一推,动作自然得如同在自家暖阁用膳:“尝尝?新调的蘸料,加了点我特制的花椒油,提神醒脑。”
谢珩的目光从刺客身上移开,落在眼前那碟还冒着热气、裹满酱汁的羊肉片上。浓烈的麻辣鲜香首冲鼻腔。他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随即,他竟真的伸手,接过了苏晏晏递来的另一双干净长筷。
在卫铮和墙上刺客惊愕呆滞的目光注视下,谢珩姿态优雅地用筷子尖夹起那片油亮的羊肉,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滚烫的肉片混合着霸道的麻辣和蘸料的浓香在口腔里爆开,他微微眯了下眼,喉结滚动,咽了下去。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冰封的表情,只淡淡吐出一个字:
“尚可。”
锁在墙上的刺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胃里饿得火烧火燎!那浓郁的、带着致命诱惑力的香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孔,钻进他被折磨得麻木的神经!看着那翻滚的红汤白汤,看着那薄如纸的肉片在热汤里翻滚变色,看着那世子爷慢条斯理地咀嚼……他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压抑不住的“咕噜”声!口水疯狂分泌,顺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混着血水和冰水,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唔……这个毛肚也好!”苏晏晏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墙角的动静,又夹起一片巴掌大、布满细密毛刺的新鲜黑毛肚,在翻滚的辣汤里极其讲究地“七上八下”涮了几下,毛肚瞬间卷曲成脆嫩的弧度。她再次蘸满酱料,这次却没给谢珩,而是自己送进了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发出一声小小的喟叹:“嗯!脆!香!”
那一声满足的叹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给……给我……吃一口……”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的抽气,带着难以言喻的渴望和绝望,从墙角那锁着的刺客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食物,如同濒死的饿狼盯着最后的肉块!什么硬气!什么好汉!在生理本能极致的饥饿和这霸道香气的双重折磨下,土崩瓦解!
卫铮愕然转头!
苏晏晏夹着毛肚的筷子停在半空,像是才刚发现角落里还有个人,惊讶地“啊”了一声,转头看向那刺客,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你……也想吃?”
刺客疯狂点头!口水流得更凶了!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哦……”苏晏晏慢悠悠地放下筷子,拿起旁边托盘上一个干净的、但明显小一号的白瓷碟子。她慢条斯理地从翻滚的红油锅里捞起一片煮得有些过头的、边缘微微发硬的冻豆腐,又夹了一根煮蔫吧了的青菜叶子,随意丢进小碟子里。然后,她端起旁边那碗卫铮刚用来泼刺客的、还剩小半碗浑浊冰水的破陶碗,往小碟子里随意倒了一点冰水,混着泥腥味。
“喏,”她端着那碗寒碜的“水煮青菜豆腐”,走到离刺客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脸上带着点为难,“牢里规矩……犯人伙食……就这了。”她将那破碟子往前递了递,离刺客被锁住的手还有一尺多远,那点可怜的“食物”在冰水里可怜兮兮地飘着。
刺客看着那碗飘着烂菜叶的冰水,再看看旁边矮几上翻滚的肉汤、鲜嫩的肉卷、脆爽的毛肚……巨大的落差让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更加强烈的渴望如同毒蛇噬心!
“不……不!”他猛地摇头,声音嘶哑绝望,“肉……我要肉!蘸……蘸那个酱!”
苏晏晏像是被他的要求惊到了,后退半步,护住自己的蘸料碟:“那可不行!这蘸料是我特制的!秘方!金贵着呢!”她眼珠一转,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点狡黠又天真的笑意,“除非……你告诉我点有意思的?比如……谁让你在河滩放烟花的?那紫血蒿……哪来的?说点新鲜的,我高兴了……”她晃了晃手里的蘸料碟,香气西溢,“……说不定……赏你一小勺?”
蘸料!那深褐色油亮、散发着致命香气的蘸料!刺客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如同沙漠里渴了三天的人看到绿洲!
“我说!我说!”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急切而破音,“是……是‘黑鹞子’!他给的药草!火药……火药是……是从赤霞关那边……一个废弃的旧矿洞里偷运出来的!他……他让我把东西塞进灯笼……等……等灯台最亮、人最多的时候……点……点着……”
“黑鹞子是谁?”谢珩冰冷的声音如同铁锥,骤然刺破空气!
“不……不知道真名!”刺客被那声音里的寒气激得一哆嗦,语速更快,“脸上……有疤!左眼是……是瞎的!说话……带点南边腔!他……他每次都在……在城南土地庙后墙……第三块松动的砖头底下……塞……塞指令和药粉……”
“还有同伙吗?”苏晏晏追问,蘸料碟又晃了晃。
“有……有!”刺客死死盯着那碟子,口水混着血水往下淌,“还……还有一个!叫……叫‘钻地鼠’!他……他矮!比我矮半头!跑……跑得快!专门……专门负责……在……在城墙根底下……打洞……埋……埋东西……”
城墙根!打洞埋东西!
谢珩和卫铮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埋什么?”谢珩的声音更沉。
“不……不知道!”刺客摇头,眼神因极度的渴望而涣散,“就……就一个小……小油布包!他……他埋完就走……从……从不让我看……”
“埋在哪?”苏晏晏追问,蘸料碟几乎要递到他鼻子底下。
“就……就塌墙根……往东……三十步……那棵……快枯死的老槐树……底下!”刺客几乎是吼出来的,“树根……有个……有个被野狗刨开的洞!埋……埋得不深!”
“很好。”谢珩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笼罩住墙角那因激动和饥饿而剧烈喘息的刺客。
苏晏晏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像是奖励听话的小狗。她真的用筷子尖,从那碟浓香的蘸料里,极其吝啬地挑了一小滴深褐色的油汁,滴进了刺客面前那碗飘着烂菜叶的冰水里。
油花在浑浊的水面迅速晕开一小圈的光泽,香气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
“喏,赏你的。”她声音轻快。
刺客如同饿疯了的野狗,猛地扑向那破碗!铁链被他挣得哗啦作响!他不管不顾地将脸埋进碗里,贪婪地舔舐着那滴混着泥腥冰水的珍贵油汁!喉咙里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呜咽!
谢珩不再看那丑态,转身大步走向石室门口。卫铮立刻跟上。
“卫铮,”谢珩的声音在幽暗的地牢走廊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立刻带人去老槐树底下!掘地三尺!把那油布包给我挖出来!活的‘钻地鼠’……也要!”
“是!”卫铮领命,身影如电般消失在走廊尽头。
谢珩脚步未停,径首走向地牢出口。苏晏晏端着那碟几乎没动过的蘸料,小跑着跟上,脸上还带着点“破案”的小得意。
刚迈出地牢最后一道沉重的铁门,外面清冷的晨风带着草木气息扑面而来。谢珩忽然顿住脚步,转身。
苏晏晏猝不及防,差点撞进他怀里。
谢珩垂眸,目光落在她手里那碟依旧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蘸料上。他忽然伸手,极其自然地拿过她手里的碟子。在苏晏晏惊愕的目光中,他修长的手指捻起碟中那双她刚才用过的、还沾着一点红油和酱汁的紫檀木包银头长筷。
他夹起碟中最后一片她涮好却未来得及吃的、裹满酱汁的鲜嫩毛肚。
然后,在初升朝阳淡金色的晨光里,在苏晏晏微微睁大的眼眸注视下,他慢条斯理地,将那片毛肚送入了自己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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