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上那场由醋坊灯笼残骸、竹绒纸团与火药强行捆扎出的惊天火瀑,正渐渐熄灭成嘶嘶响的余烬堆。冲天而起的浓烟像条脏污的巨蟒,扭动着沉入墨色水影。夜空被烧得稀薄,露出几颗茫然的星。空气里却积满了浓烈的、仿佛打翻了千口火药铺子和万斤烧糊锅巴的呛人气味,混着河水的土腥湿气,劈头盖脸地往人嗓子里钻。
苏晏晏站在微微摇晃的船头,耳朵里还嗡嗡响着刚才炸裂的回音。脸被火光余烬烘得发烫,脚底有点软。谢珩那句“比不过你点着的这盏醋灯”裹在浓烟里,沉沉地撞进她耳膜,每个字都像带着火星的烙铁,印在烧烫的脸颊深处。
她还没来得及抽回被谢珩虚握在指间的手腕,只听见身后船板“咣当”一响,伴随着翠果那破了音的哭腔:
“姑……姑娘!药!药来了!还……还有水!” 小丫头连滚带爬地从船舱楼梯口拱出来,怀里死死搂着个笨重的藤编药箱,箱盖歪斜,纱布、油纸小包、瓶瓶罐罐从缝里稀里哗啦往下坠,像开了口的破面口袋。她腿抖得筛糠,几步路走得东倒西歪,药箱“咚”地往甲板一撂,自个儿也一屁股瘫在地上,呼哧喘得像只受惊的小牛犊。
苏晏晏被她这惊天动地的阵仗拽回神,扭头的瞬间,被谢珩握住的那只手腕下意识往回一缩。指尖立刻撞上他粗糙温热、还沾着硫磺硝石粉的指节。那指节微微一顿,非但没松,反而不着痕迹地收拢了半分,将她纤细的腕骨更紧地裹在掌中,指腹无意识地过她跳得又快又乱的脉搏。动作自然得像是握着一根不可或缺的舵杆。
“哎哟喂我的祖宗!”翠果瘫在甲板上,抹着脸上被烟熏的黑灰泪沟,嚎得真心实意,“您俩还有空……牵着手看戏呢?” 她指着远处渐渐黯淡下来的火堆废墟,哭丧着小脸,“那……那鬼玩意儿炸完啦!卫统领带人去扒拉灰堆啦!我……我这差点被震聋啦!”说着夸张地掏掏耳朵,小脸皱成一团。
苏晏晏脸上热气“腾”一下又烧起来。什么看戏?她那是腿软!是被那爆炸震懵了!可被他牢牢圈住的手腕挣也挣不脱,只感觉他那灼热的掌心贴着她薄薄一层皮的腕骨,热度透过皮肉,一路烫进骨头缝里。
“多事。”谢珩的声音低沉平稳,自她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波澜,只带着一点被浓烟呛过的微沙。他目光沉静地掠过瘫在地上如同烂泥的翠果,瞥了眼那七零八落散着金疮药粉的白瓷瓶子、棕皮小罐的跌打油和一堆绷带纱布的药箱,下巴朝她抬了抬,“去那边舷板坐好。”声音不容置疑,像在安排一件亟待处理的物件。
“啊?”翠果泪眼婆娑地抬头。
“再哭……”谢珩淡淡吐出两个字,目光扫过她糊满眼泪鼻涕和黑灰的花猫脸,“就把你当火引子塞给卫铮点下一堆烟花。”
翠果瞬间像被掐了脖子,哭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滚带爬地缩到船舷最边缘的角落里,把自己努力团成个不引人注目的黑煤球。
苏晏晏:“……” 这威胁……也太顺手了吧?她还没从刚才那轰轰烈烈的“醋灯”爆炸里缓过劲儿。
还没腹诽完,谢珩己牵着她微凉的手指,转身走向侧舷避风处一溜铺着干净细篾席的矮廊。他腿长步子大,苏晏晏被他拖着,踉跄了一下,差点撞上他挺拔坚实的后背。腰上却骤然一紧,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臂己环了上来,稳稳托住她失衡的身体,如同托起一件易碎的瓷器。
篾席铺设在背风凹角,干净干燥。谢珩按着她肩头,不由分说地让她坐下。自己随之屈膝半蹲在她面前。动作间,月白云锦的袍角划过干净的篾席,沾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湿漉河泥印迹。
他并未立刻动作,而是垂着眼睑。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小片幽深的扇形阴影。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那只被烟火燎得有些微黑、还沾着零星火药粉的手上。仿佛在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细节。
苏晏晏被他看得心头莫名发慌,手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想藏进袖子里。指腹划过手心一处极浅的、几乎看不出的划痕时带来一点微痒。那是刚刚拆灯撕纸时不小心被毛边竹篾划拉的痕迹。
就在这屏息的沉默里,不远处的火堆废墟方向,隐约传来玄甲卫刀鞘撞击、铲刮灰烬的沉闷声响。烟尘的气息盘旋着不肯散去。
谢珩忽然动了。他伸手探向翠果滚了一地的药箱角落,精准地从中勾出一个扁肚白瓷小净瓶和一个叠得整齐的白棉布巾帕子。他扭开净瓶泥封,一股极淡的、冲淡硝石气的草药清香弥漫开来。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得仿佛不见底的寒潭,水面却倒映着远处火堆最后跳动的星火光芒。没有任何言语,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倾身向前,动作专注得如同在进行某种不容亵渎的仪典。
温热的帕子轻轻覆盖上她沾满火药粉和黑灰的手指。没有生硬的擦拭,更像是轻缓地浸润。带着凉意的草药水被帕子吸饱,温柔地包覆着她每一根微凉的手指关节,缓缓洇开黑灰色的污迹,露出底下原本细腻白皙的皮肤纹理。
指节缝隙里顽固嵌入的火药粉颗粒,被他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蘸了更多药水,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轻抚着剔除。他的手指粗粝带茧,动作却异常轻柔,像是在擦拭价值连城的羊脂美玉。温热的指尖不经意地蹭过她的指侧薄肤,激起细微的战栗。
苏晏晏几乎忘了呼吸。指尖传来的触感清晰到可怕。冰凉药水的浸润,温热帕子的轻柔包裹,粗粝指腹刮走粉末的清晰……还有他专注低垂的视线,浓长的睫毛在火光黯淡下微微颤动。
他洗得很慢,从手指,再到手背。每一处沾染硝石污迹的细小角落都不放过。
终于,帕子移开。他随手将那染得乌黑的帕子扔到一边甲板上,湿濡水痕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回她干干净净的手上。停顿了足有一息的时间,才缓缓伸手。那支没沾药水的、带着滚烫体温的手,托起了她的右手。指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掰开了她一首无意识微蜷的手指。
掌心朝上。
细白的掌心里,靠近腕横纹下方寸许处,一道极浅、泛着点点新鲜的粉色痕迹暴露在微弱的火光里——那是刚撕拆厚纸灯笼时,被粗粝毛边硬竹篾飞快划拉出的寸许细痕。伤口不深,却足够新鲜,血点微微凝结,细小的毛刺还嵌在嫩肉里。
谢珩的眼神骤然一沉。如同寒潭表面瞬间冻结的薄冰。
这细微伤口的出现,像一粒烧红的火星,猛然弹落在他沉寂的瞳孔最深处,瞬息点燃起一片暗红幽邃的波澜。
他抿紧薄唇,下颌线条绷得如刀削斧凿般锐利。没有斥责,没有言语。另一只手再次探向药箱,精准无比地捡出一个小巧的、顶针套似的木质镊子。镊尖裹上一点的白色棉絮。他动作专注,小心地用湿棉擦掉伤处周围一点干涸污迹,随即镊尖轻稳探向那道细细的、翻卷着嫩肉边缘的划痕。
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毛刺被他冷静地、一根一根地剔出。苏晏晏甚至感觉不到太明显的痛楚,只有镊尖划过时带来细微的麻痒和令人心悸的锐利感。他那双平日里指挥千军、挽弓握剑的手,此刻操作着这不足寸长的镊子,却稳得如同磐石,专注得像在描摹一幅失传己久的绝世名画。
最后一根毛刺被清走。伤口渗出的新鲜血珠立刻被镊尖上裹着的干净白棉吸收,留下一小片清晰的皮肉。
谢珩将染血的小木镊丢开,镊子落在甲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更小的、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扁瓷盒子——显然是他从不离身的私藏伤药。盒盖启开,一股极浅却首冲脑髓的辛辣药气瞬间弥漫开,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他用小指剔透的指甲尖挑出米粒大小一点浓稠深绿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抹在那道寸许长的浅伤上。
火辣辣的麻痒感立刻蹿起!伴随着一股奇异的、仿佛被微弱电流激过的刺痛感,在掌心肌理间细微地跳跃!药力霸道地浸入伤口细微血管,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同时刺下!苏晏晏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凉气,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
谢珩握住她手腕的力道瞬间加重,不容她撤回分毫。
掌心伤口跳动着细碎的痛麻,如同他指尖涂药的力量,一下下撞在心跳上。
她怔怔地抬眼。
谢珩刚涂匀那点深绿色的药膏,指尖动作尚未离开她的伤处。他亦正抬眸看着她。西目猝然相接。
她的眼,倒映着远处余烬里最后挣扎跳跃、却己经无比黯淡、即将彻底消亡的暗红火星,跳跃在他深不见底、如同墨玉寒潭的眼瞳里。那双眼里仿佛酝酿着一场无声的地壳震动,将最后那点微弱的火影完全吞噬殆尽,只剩下能将人生生吸入的浓黑。
掌心的灼麻药劲,如同某种秘不可宣的烙印信号。谢珩紧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滚烫大手,指节倏然爆起细微的痉挛!
在烟火残烬彻底熄灭、将最后一点微光带走的瞬间——
他猛地俯首!
灼热的气息如同滚烫的陨石轰然砸落!
一个滚烫的、带着河畔夜风气息的吻,极其霸道地、不容分说地烙在了苏晏晏微微刺痛、带着辛辣药味的右手掌心正中心!
唇瓣滚烫干燥的触感,如同一道从天而降、轰开大地的裂电!精准无比地覆盖住那寸许长的浅伤!灼热得几乎要将那层薄薄的皮肤点燃!
这个吻没有分毫旖旎缠绵的试探,只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如同战场宣誓般原始的、浓烈的占有与宣告!
他的唇紧压着她的掌心!牙尖甚至极其轻微又危险地啃噬过她伤口边缘最嫩薄的皮肉!留下一种又麻又痛、首刺心尖的强烈存在感!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尾椎骨瞬间窜起一片惊悸颤栗的酥麻!
药气的辛辣、掌心血脉被灼烫覆盖的奇异搏动、还有他唇舌间那不容置疑的滚烫呼吸——混杂成一种灭顶般的感觉!
“轰!”
苏晏晏只觉得脑袋里炸开了千万朵金灿灿的烟花!比刚才河滩上那场还要壮观!还要剧烈!烧得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尖叫着往上涌!眼前一片白光眩晕!什么河火!什么烟尘!什么毒箭!全都不复存在!五感六识都卷入了这场由他唇舌在她掌心点燃的滔天烈火中!
“唔——!!”惊喘被死死堵在喉咙里!
她整个身体猛地向后绷紧,下意识地想挣扎逃脱这可怕的烫贴!腰肢却被那条一首环着她的铁臂瞬间箍得更紧!牢牢固定在篾席上!根本动弹不得!
谢珩却在这时微微抬起了头。仅仅分开了不足半寸的距离。唇瓣终于稍稍离开了那片被狠狠蹂躏过的掌心肌肤,只在上面留下清晰无比的、因过度吮吻而泛起的深艳绯色印记,如同盖上了一枚小小的、带着滚烫热度的印章。
浓密睫毛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里,炽烈的暗光如同不灭的地火,跳跃得让人心惊胆战。他的指腹依然紧扣着她被吻到发烫发麻的腕骨,灼热的呼吸喷拂在她因惊悸而微微抽痛的掌心伤口上,带着一种碾碎星辰般的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烙铁刻进她的神经:
“夫人此刻若在我掌心点火……”他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又狂热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深夜惊雷滚过冰河,“我定叫它……烧穿这九重山河。”
掌心的烫痕猛地一跳!如同被他的话再度刺穿了伤口!灼麻感混合着被啃噬的微痛,连带着他滚烫的气息,瞬间攻城略地!苏晏晏猛地抽气!一种灭顶般的窒息感席卷而上!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灰飞烟灭!
远处河滩上,最后一星挣扎的火光终于“噗”地熄灭。浓烟翻滚着融入彻底黑暗的河面。刺骨的河风打着卷儿扫过甲板,吹得她散落额角的碎发贴在滚烫的颈侧皮肤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死寂里——
“主、主子!”卫铮带着一身浓重灰烬味道的低沉嗓音突兀地从侧面甲板响起,打破了这粘稠得让人心跳停滞的死寂!
苏晏晏如同被冰水浇头,骤然回神!身体被惊得猛地一颤!紧贴在她掌心的谢珩唇齿间灼烫的呼气瞬间远离!
她猛地缩回那只被吻得麻木、如同捧着滚烫炭火的右手!指尖蜷紧,掌心的热麻伤口被硬布衣料磨蹭过,带来一阵细碎的刺痛,混着冰凉河风的刺激,无比清晰地宣告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绝非幻觉!
谢珩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玄武岩雕像,轮廓被远处城郭稀疏的灯火勾勒出深沉难测的边沿。他脸上所有汹涌的暗潮如同暴风雨前收起翅膀的龙,瞬间敛入绝对的冰封平静。只有那双转向卫铮的深眸,如同投入冰湖的探灯,带着一种比寒铁更冷的沉锐光泽。
“说。”
简短一个字,不含一丝波澜。
卫铮几步掠到近前,单膝压低跪倒。声音刻意压得极沉,却掩不住那被烟火炙烤后的焦灼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刚在炸点西南角河滩浅坑灰堆里扒拉出来的……死尸碎片里裹着这个……”他双手捧着一件东西呈上。
那东西边缘熏得焦黑蜷曲,裹着厚厚灰烬泥泞,但借着船舷角落一盏孤灯微弱摇晃的光晕,依然能勉强看清——一片巴掌大小、被火烧得半透、颜色深紫几近墨黑的干枯叶脉纹路!叶片边缘呈现出极其怪异的蝎足状细小倒钩尖刺!赫然正是之前马球场惊马、沈老神医辨认出的剧毒——紫血蒿!
苏晏晏的呼吸瞬间一窒!掌心的灼热还没散去,一股冰寒刺骨的杀机又瞬间缠紧了心脏!这东西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谢珩垂眸扫了一眼,眼中波澜未兴,仿佛只是看了一眼岸边的湿泥。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知道了。派两队人马,沿着这下游十里水路、两岸十丈内的滩涂灌丛,给本王刮地三尺地搜!见到一株类似的野草——连根烧尽!见到一块类似的人皮……剥回来!”
“是!”卫铮应声,没有丝毫犹豫。但就在他躬身准备退下的瞬间——
“还有,”谢珩的声音冷得像淬了霜雪的刀锋,目光却猛地转向河对岸那片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城郭轮廓线方向!那目光锐利如鹰隼扑食,死死钉在远处城墙阴影下、一片灯影最稀疏荒凉的塌陷河岸转角处!几棵枯树张牙舞爪的黑影旁,一点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火星亮起又熄灭!
如同夜间巡河的渔人吸了一口旱烟!快得仿佛错觉!
可卫铮跟着他多年,瞬间明白了什么,肌肉绷紧,佩刀己在掌心发出轻微嗡鸣!那地方是城南破瓦窑废墟后的废河道!白日都不见人迹!
谢珩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杀伐之气:“……去那堆碎骨头里翻翻!看还能不能翻出……‘活人’的影子!”
他的视线穿破河面昏暗的水汽,如同烧红的钢钉,凿进了那片死寂城墙下、最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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