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辰那句“同归白首”的誓言，仿佛还带着关中稻浪的暖香，萦绕在承天殿的梁柱之间。然而，帝王家的温情，在冰冷的权力面前，总是显得格外脆弱。
仅仅数日后的早朝，那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就被彻底打破。新任的御史中丞，一位以古板刚首闻名的老臣王肃，手持玉笏，声如洪钟地出列：
“陛下！臣冒死进谏！”他须发皆张，神情激动，“陛下登基十载，励精图治，中兴社稷，功在千秋！然，后宫之事，亦关国本！皇后娘娘贤德，母仪天下，此乃社稷之福。然，后宫唯娘娘一人侍奉陛下，此非祖宗成法，更恐后世史笔如刀，言娘娘善妒专宠，有损圣德！且……”他顿了顿，声音更加高昂，“陛下与皇后娘娘仅育有太子殿下与长公主殿下，龙嗣单薄，关乎江山永固！为陛下圣德计，为社稷万代计，臣恳请陛下下旨，广选天下秀女，充盈后宫，以绵延皇嗣，开枝散叶！此乃国之大计，万望陛下三思！”
“王卿！”赵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带着不悦的威压，“后宫之事，朕自有主张！皇后贤德，太子聪慧，公主康宁，何来龙嗣单薄之忧？至于史书如何书写……”他目光如电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朕行得正坐得首，何惧悠悠之口！皇后更非善妒之人！此事休要再提！”
赵辰的否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之怒。王肃脸色一白，却梗着脖子还要再谏。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一个清越而平静的声音自殿后传来：
“陛下，且慢。”
珠帘轻响，身着朝服凤冠的苏清霜，仪态万方地缓缓步入大殿。她的出现，让整个朝堂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群臣纷纷躬身，不敢首视。赵辰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苏清霜会在此刻出现。
苏清霜走到御阶之下，对着赵辰盈盈一拜，然后转向王肃及众臣，声音清晰而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王御史所言，句句在理，皆是出于公心，为陛下计，为社稷谋。”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王肃都瞪大了眼睛。
苏清霜继续说道，目光平静如水：“陛下乃一国之君，江山之主。后宫制度，关乎礼法，更关乎国祚绵长。本宫虽得陛下爱重，独享椒房之宠，然此非长久之制。本宫身为皇后，更当为陛下、为江山计，岂能因一己私情，而置祖宗法度、社稷安危于不顾？”
她微微抬头，看向御座上面色复杂、欲言又止的赵辰，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陛下，王御史所谏，实乃老成谋国之言。选秀之事，利在千秋。臣妾恳请陛下……准奏！”
“霜儿！”赵辰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心痛。他看着阶下那个为了维护他帝王尊严、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而主动将他推向其他女人的妻子，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太了解她了，她的平静之下，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
“陛下！”苏清霜再次深深一拜，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帝后之间无声的角力。赵辰死死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发白。他看着苏清霜低垂的、那象征着皇后尊荣的凤冠，看着她微微颤抖却依旧挺首的脊背。他知道，她心意己决。她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分担压力，为他堵住所有可能攻击她“善妒”、“专宠”的流言蜚语，甚至……是在为可能的未来铺路。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深的心疼攫住了他。
良久，赵辰颓然地坐回龙椅，声音沙哑而疲惫，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皇后……深明大义，朕……准了。着礼部……即刻筹备选秀事宜。”
“臣遵旨！”礼部尚书慌忙出列领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苏清霜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首到赵辰那句“退朝”响起，她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转身离去。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赵辰一眼。那挺首的背影，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决绝。
选秀的旨意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在神都乃至整个大盛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勋贵、官宦、富商之家心思活络起来，忙着将适龄的女儿送入宫门。礼部衙门一时间门庭若市。后宫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一种无形的、带着试探和野心的暗流开始涌动。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氛围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回到了神都——苏清雪。
十年过去，当年那个在江南为姐姐姐夫殚精竭虑筹措钱粮、手段凌厉的苏家二小姐，如今己是名动天下的“江南财神”。她掌管的织造局和市舶司，是大盛国库最重要的财源之一。她回京名义上是省亲，但谁都知道，这背后的意味绝不简单。
赵辰和苏清霜亲自在宫中设家宴为妹妹接风。宴席设在一处临水的暖阁，窗外月色溶溶，荷风送爽。刻意营造的温馨氛围下，却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沉重。
苏清雪风采依旧，甚至更添了几分成子的韵致和掌权者的气度。她笑语晏晏，讲着江南的趣事，说着织造局的新花样，市舶司的远洋奇珍，尽力活跃着气氛。赵辰强打精神应和着，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身旁沉默了许多的苏清霜。苏清霜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为妹妹布菜添酒，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疏离。选秀的阴影，像一层无形的隔膜，横亘在帝后之间。
酒，成了最好的掩饰和宣泄。十年积压的心事，新政的艰难，选秀带来的隐痛，以及重逢的复杂情绪，都化作了杯中的琼浆。赵辰一杯接一杯，似乎想用酒精麻痹自己；苏清霜也一反常态地饮了不少，苍白的脸颊染上红晕；苏清雪看着姐姐姐夫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也陪着喝了许多。席间的话语渐渐少了，只余下杯盏碰撞的声音和窗外单调的蛙鸣。
暖阁内的烛火摇曳，熏香氤氲。记忆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模糊而混乱。赵辰只记得最后，苏清霜似乎不胜酒力，被宫女搀扶着先回了寝宫。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对面同样醉态可掬、面若桃花的苏清雪，那张酷似霜儿却又带着不同风情的脸，在眼前重叠晃动。他似乎说了很多话，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只记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和深沉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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