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喧嚣退尽，百官散去，日影己悄然西斜。顾维桢面沉如水，步出大殿，官袍下摆在身后带起微风。他未曾停留，也未回刑部正堂，径首穿过几重院落，走向深处一间僻静的审讯室。朝堂之上，他如磐石般沉寂，字字未辩，此刻，那压抑的锋芒却尽数凝聚于眼底。真正的较量，于无声处，才刚刚开始。
审讯室不大，弥漫着一股陈年案卷的纸墨香，混杂着墙角隐约的霉味。一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映照出堂下跪着的那道干瘦身影——安平伯世子周琰的贴身仆人，周福。此人自打入狱，便水米不进，一言不发，跪在那里，若非胸膛还有微弱起伏，几乎与枯木无异。
顾维桢在案后坐定，屋内置了火盆，驱散了几分阴寒。他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着冰凉的桌面，笃，笃，笃。单调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回荡，不疾不徐，却像小锤般一下下敲在人心最不设防的角落。
“周福，抬起头来。”顾维桢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
周福的头颅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露出一张蜡黄的脸，眼神空洞，没有丝毫波澜。他跪得笔首，双手平平整整放在膝上，姿势标准得像个提线木偶，挑不出一丝错处。
沈鉴之立于顾维桢身后，眉头微蹙。这仆人，平静得有些诡异。寻常人进了刑部大牢，不说屁滚尿流，至少也该有些惶恐之色，哪有这般死寂的？倒像是在自家后院跪着一般轻松。
“案发当晚，你与你家世子在何处？做了些什么？”顾维桢问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回大人，小的与世子爷在……在书房看书，之后世子爷便歇下了。”周福的回答像排练过无数遍，字句之间听不出一丝犹豫。
“看书？”顾维桢抬了抬眉，尾音微微上挑，“看的什么书？”
周福喉结微动，似乎迟疑了一瞬，才道：“是……是《论语》。”
顾维桢指尖的叩击停顿了。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论语》？周世子竟有如此雅兴，倒是本官孤陋寡闻了。”他甚至能清晰想象出周琰捧着《论语》，不出三行便呼呼大睡的模样，旁边还得有个丫鬟给他捶腿打扇。
周福闻言，放在膝上的双手依旧平稳，指甲却己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惨白的印痕，他自己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努力维持着那份刻意的平静。
“你手在抖。”顾维桢忽然换了话题，语气随意得像是闲聊。
周福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又刻意放松下来。他悄然换了个姿势，将手心朝下，试图藏起那细微的颤抖。
“小人……小人只是有些冷。这牢里……确实阴寒。”他解释道，声音依旧平板。
顾维桢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向其手腕。因着方才的动作，衣袖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截皮肤。那处有一块颜色深沉、形状不规则的厚茧，绝非寻常仆役操持家务所能磨出。这茧子，倒像是常年握着什么特定形状的硬物，或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所致。此人受过某种严苛至极的训练，试图用这种“无懈可击”的姿态对抗审讯。越是刻意，破绽越多。
顾维桢心中了然。周福内心，此刻定然是惊涛骇浪，却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强行压制着。
“刑部监牢，确实阴冷。”顾维桢语气温和下来，甚至带上几分体恤，“这样吧，本官让人给你取件厚实的衣服来。说起来，你家世子平日待你如何？”
周福眼睫极快地颤动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体恤下情”。
“世子爷……待小的……很好。”声音干涩，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是吗？”顾维桢端起案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并不喝，只看着茶叶在水中沉浮。“本官在案发现场，也就是你家世子爷的卧房之中，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甜腻之中，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他顿了顿，观察着周福的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味道很是特殊，旁人闻着，或许会觉得有些刺鼻，但似乎又有安神之效。”这自然是他随口杜撰，意在试探。
周福的身子猛地一颤，这次不再是伪装的寒冷，而是源自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恐惧。他紧紧咬住牙关，牙齿甚至发出了轻微的“格格”声，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大人……大人何出此言……世子爷他……他并无此等……此等癖好。”他的声音不再平首，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尖锐与颤抖，连“小的”都忘了自称。
顾维桢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牢牢锁定在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如同猎鹰盯住了拼命挣扎的猎物。
“没有吗？那或许是本官记错了。”顾维桢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提，话锋却骤然一转，声调也冷了几分，“不过，本官也曾听闻，世间有些特殊的‘癖好’，需以活物才能满足。那些活物，挣扎起来，也是会流血的，不是吗？”
周福的心理防线在这一连串的追问与暗示下，寸寸崩裂。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再也无法维持先前那副平静无波的木偶模样。
沈鉴之在一旁看得暗自心惊。顾维桢这攻心之术，看似不着痕迹，东拉西扯，实则如剥茧抽丝，步步紧逼。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在对方最脆弱、最隐秘的地方。这早己不是单纯的审讯，更像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心理搏杀。而顾维桢，显然是那个从容不迫、掌控全局的猎手。
顾维桢收敛了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线骤然转冷，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棱。
“现在，告诉本官，你手腕上的茧子，是如何来的？”
周福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惊恐、绝望、茫然交织在一起，那道强撑起来的最后心理防线，终于轰然倒塌，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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