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秉文紧握手稿。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顾维桢捻起一份卷边纸张。
墨迹深嵌纸背。
“他们要的,是彻底的愚昧。”
秦秉文低声说。
顾维桢指尖划过纸面。
朱笔圈出的篡改,道道刺目。
刑部衙署外,急促脚步声杂着惊呼。
书吏冲入,脸色惨白。
“大人,不好了!”
他语不成句。
“杭州丰山书院,昨夜大火,全烧了!”
秦秉文猛然回头,手稿落地。
“丰山书院?!”
那是江南最大藏书楼,以算学、格致孤本闻名。
顾维桢心头一紧。
又烧书了。
他俯身,捡起脚边《几何原本》译稿残页。
篡改细节清晰。
“官方如何定性?”
顾维桢问。
书吏摇头。
“杭州府报折,是意外失火。”
“意外?”
秦秉文冷笑。
他望向顾维桢。
“维桢,世上哪有这么多‘意外’!”
杭州丰山书院。
焦黑断壁残垣,焦糊灰烬呛鼻。
几名官员垂手立旁。
“顾大人,火势太大,一夜之间,我等无力回天。”
一官员指着狼藉说。
顾维桢走向烧毁最彻底的珍藏阁。
他蹲下,铁铲拨开灰烬。
露出碳化木料与纸张残骸。
“火起何处?可有人察觉?”
顾维桢头不抬问。
官员答:“火起珍藏阁内部,守夜老卒年迈,未及时发现。”
顾维桢铲尖触到一个硬物,剥出变形扁平铁皮盒。
洋火盒。
他目光一沉。
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藏书阁。
“这火,怕不是自己烧起来的。”
他托起焦黑洋火盒,示意众人。
官员脸色微变,躬身。
“许是顽劣学子夜读遗落……”
顾维桢不争辩,目光投向灰烬。
他又捻起一撮颜色、质地不同的灰。
凑鼻,奇异辛辣植物焦糊味。
火龙藤。
他曾闻过。
焚书者不仅用洋火,还用凶猛助燃物。
绝非意外。
顾维桢环视焚毁的珍藏阁。
“书院藏书,可还有他处秘藏?”
老教习上前,拱手。
“回大人,后山有几处秘库。存放前朝孤本,或海外奇技淫巧之书。”
他声音低落。
“带路。”
顾维桢说。
秘库入口隐蔽,铁门锈迹斑斑。
火灾未波及。
衙役开门,霉味扑面。
顾维桢举烛入,秦秉文紧随。
库内昏暗,书架空空。
“这里的书呢?”
秦秉文问。
老教习叹息。
“这些书,大火前几日,被府台衙门‘借阅’走了,至今未归。”
“借阅?”
秦秉文咬牙。
老教习低头不语。
顾维桢审视地面。
青石板缝隙积尘。
他蹲下,发现微不可察深蓝色斑点。
“这是何物?”
秦秉文俯身细看。
顾维桢取麻布蘸取。
“墨。”
他凑烛观察。
“非我朝常用墨。色纯质细,像罗敬亭译稿上的洋墨。”
被“借阅”走的,正是“天赋人权”、“主权在民”等西学著作。
焚毁珍藏阁是障眼法。
真正目标,是这些撼动帝国思想根基的新思想。
扼杀萌芽,其心毒辣。
离开秘库,天色黄昏,阴云压城。
杭州知府送来晚膳,顾维桢略动几筷。
他对秦秉文低语。
“秦兄,明日查访‘借阅’官员名录去向。”
秦秉文颔首。
“我明白。”
“我则去会会修缮书院的工匠。”
顾维桢说。
次日,顾维桢便服访工匠。
他未挑明火灾,只说对书院营造感兴趣。
几名老工匠被请来。
顾维桢温言询问梁柱结构、防火建材。
工匠放下戒心。
“客官不知,珍藏阁建造时,祖辈加了许多防火巧思。”
老木匠呷茶。
“阁楼梁柱用桐油铁桦木,屋顶双层琉璃瓦,底下有隔火层。墙体厚实。”
他咂嘴。
“按理说,不至于烧得片瓦无存。”
瓦匠搭腔。
“前年翻修屋顶,防火瓦当、暗渠、砖石都是上好。这火烧得太邪门了!”
顾维桢心知肚明。
官方“意外失火”站不住脚。
防火设施完备,烧尽只因大量助燃物与蓄意纵火。
工匠话语,佐证其判断。
顾维桢走访工匠时,杭州城暗流涌动。
针对西学和洋人的谣言,在街头滋生。
“丰山书院天火,是信洋教的假斯文放的!”
“他们妖言惑众,引来天谴,烧了害人洋书!”
谣言指向小型西学研习社。
秦秉文心腹回报,谣言从官府密切商铺传出,隐指西学社。
顾维桢静听汇报,手指轻叩桌面。
栽赃嫁祸手法恶毒,意图将焚书转为“正统”对“异端”的口诛笔伐。
他细揣谣言背后情绪。
其中夹杂难以掩饰的恐惧,近乎歇斯底里的排斥。
他们在害怕什么?
害怕西学动摇旧秩序?
这种恐惧,是内心深处真实流露。
“查!”
顾维桢冷声。
“查清谣言源头,谁在害怕这些‘洋书’。”
数日后,调查陷入僵局。
官员以“奉密令”、“书籍上交不知去向”推诿。
散布谣言者,严刑之下,只是一些市井无赖。
杭州知府阳奉阴违,处处设障。
顾维桢书房,雨丝敲窗。
秦秉文踱步。
“维桢,他们铁了心要压成无头悬案。”
顾维桢看窗外。
对手在暗,他在明。
这不止纵火焚书,更是关乎国运民智的隐秘战争。
随从捧一牛皮纸信封入,无署名。
“大人,衙署石狮子底座下发现的。”
顾维桢接过,入手略沉。
撕开,十几枚精巧竹制书签。
每枚蝇头小楷抄录一小段文字。
“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立法权属于人民,而且只能属于人民。”
“当政府侵害人民之天赋权利时,人民便有、且应有革命之权利。”
字字句句,与罗敬亭译稿振聋发聩。
每段下方,朱砂标注页码行数。
秦秉文凑近,惊异。
“这……这是……”
顾维桢拿起书签,竹片温润,字迹清隽瘦硬。
“是那些被焚毁、被‘借阅’的西学书籍中,最核心的内容。”
他声音微颤。
这些书签是路标,是火种。
指明被当权者视为洪水猛兽的“异端思想”精髓。
是谁送来的?
民间隐士?
他们用独特方式,传递信息,抗议与希望。
顾维桢排开书签。
从洋火盒,到火龙藤焦灰。
从特殊墨水,到工匠防火玄机。
再到匿名书签。
完整证据链,在他眼前清晰呈现。
这非简单纵火焚书。
背后有更庞大、隐秘、权势的力量操控。
他们要焚毁的,不仅是西洋书籍,更是萌芽的新思想。
要扼杀的,正是罗敬亭信中“暗室见光”般的思想自由。
这与和珅党羽篡改经典,“西库全书”,大兴文字狱,其用心手段相似。
本质无二。
都是维护旧秩序。
一场酷烈文化浩劫,或许己拉开序幕。
秦秉文看顾维桢苍白脸色。
“维桢,对方势力庞大,我们该如何?”
顾维桢抬手,将刻着“思想的自由,是一切自由之母”的书签紧攥掌心。
竹片冰冷,刺痛,却让他清醒。
“秉文兄,备马。”
顾维桢平静。
“我要立刻回京。”
(http://www.kenshuxsw.com/book/gig0bb-7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kenshu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