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德昌瘫在地上，粗重的喘息回荡堂内。
顾维桢未看他，转身拾级而下。
声音平静，却传遍每个角落：“来人，汪德昌暂押，汪子昂即刻提审。”
衙役脚步声杂沓而至，又迅速远去。
短暂寂静后，顾维桢步出审讯堂。
天色己近黄昏，凉风吹散堂内血腥与压抑。
一名随从快步上前，禀报：“大人，盐商钱立本府上，又出事了。”
顾维桢脚步微顿。
钱立本，扬州巨贾，与汪德昌往来密切，账册有名。
“何事？”顾维桢问。
“其妾室在园中赏梅，失足落水，殁了。”随从低声回禀。
钱府白幡飘荡，香烛与脂粉混合的诡异气息弥漫。
顾维桢步入灵堂，目光即刻落在曹玉珠身上。
她跪在灵前，一身素缟，发髻散乱，钗环尽无，仅一支乌木簪斜插。
身形单薄，似风中弱柳。
周围女眷陪哭，或真或假，唯曹玉珠的哀戚，透着股难言的意味。
曹玉珠，河道总督宋启文新纳爱妾，曾是钱府歌姬，因姿容出众被钱立本献出。
她伏在蒲团，香肩耸动，哭声凄切。
顾维桢踏入瞬间，哭声极细微一顿。
顾维桢心念微动，此女心绪异常，悲恸下竟藏一丝隐秘审视。
顾维桢面无波澜，径首上前，按规矩上了香。
他向愁容满面的钱立本微颔首：“节哀。”
钱立本老泪纵横，拱手：“有劳顾大人亲临，贱妾……贱妾命苦。”
曹玉珠缓缓抬头，泪眼望向顾维桢。
她声音哽咽：“顾大人……姐姐她……她死得好惨。”
她的悲伤，似不只为逝者。
顾维桢目光在她脸上停驻，转向钱立本：“可曾报官查验？”
钱立本面色闪烁：“小女落水，下人及时捞救，回天乏术，纯属意外。”
曹玉珠哭声再起，语气几分尖锐：“姐姐平日惜命，怎会轻易失足！定是有人……有人害她！”
这话似指责钱府疏忽，又似暗示其他。
顾维桢心头一动，此女不凡。
他不动声色，目光轻扫曹玉珠。
那一眼，让曹玉珠心头一凛，哭声骤歇，低头，肩膀颤抖。
“哦？此话怎讲？”顾维桢语气平淡，状似随口一问。
曹玉珠猛地抬头，眼中红丝遍布，声音却低了下去：“妾身……妾身胡言，姐姐与人为善，怎会有仇家。”
她贝齿轻咬下唇，似有难言之隐。
欲言又止，受了莫大委屈却不得不隐忍。
顾维桢心中己作计较，曹玉珠或是钱立本安插在宋启文身边的棋子。
她流露出对钱家的怨怼，或许掌握关键。
他决定试探。
“逝者己矣，夫人保重。”顾维桢转向曹玉珠。
“听闻夫人也曾是钱府之人，想来与这位姨娘感情深厚。”
曹玉珠泪痕未干的脸上，露一丝凄然：“是……姐姐待我极好。”
“只是这深宅大院，女人的命，如草芥一般。”
她话语中那若有若无的怨气，再次清晰。
顾维桢微颔首，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发间的乌木簪。
一股极淡甜腻香气，与汪府绣帕相似，却又微有差异，若隐若现。
鸦片气味。
以钱立本的手段，以此物控制女人，再寻常不过。
她的悲伤，或许并非全然伪装。
“钱老爷，”顾维桢转向钱立本，“可否借一步说话？汪德昌案细节，想向你求证。”
钱立本面色一僵，随即点头哈腰：“大人请随我来书房。”
顾维桢随钱立本向外走，经过曹玉珠身旁，脚步微缓。
曹玉珠仍跪蒲团，身体微晃，伸手扶鬓边乌木簪。
簪子似松了，她调整角度，簪尾不经意指向灵堂侧后方。
动作极微，若非刻意观察，难以察觉。
顾维桢瞳孔微不可察一缩。
那个方向是钱府后花园假山。
他脑中勾勒总督府邸堪舆图，宋启文府上也有一座独特假山。
两处假山，难道有关联？
“顾大人对江南园林，似乎颇有兴致？”曹玉珠幽幽声音从身后传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顾维桢停步，回头，脸上露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略知一二。”
“钱府园子，想必也是名家手笔。”
“大人过誉，”曹玉珠勉强一笑，“寻常景致。”
“只是后园那座假山，仿苏杭名园所建，叠石穿洞，颇费心思。”
她顿了顿：“叠得再好，终究是假的，不比真山真水那般自在。”
这话意有所指。
顾维桢心中雪亮。
总督府假山，他曾闻以坚固青石堆砌，内无孔洞，重整体气势。
曹玉珠描述钱府假山，却强调“叠石穿洞”。
这细微差异，非亲眼见过两处，或极熟悉其中一处，断难如此清晰区分。
曹玉珠对钱府假山构造了如指掌，甚至可能也清楚总督府那座。
她在暗示，钱府假山内藏玄机。
“多谢夫人指点，”顾维桢微笑，“待此间事了，若有机会，定要去拜访总督府园林，开开眼界。”
曹玉珠垂下眼睑，轻声：“大人客气了。”
她从袖中取素白丝帕，拭眼角，递向顾维桢身旁随从：“薄礼，不成敬意。”
“天气转凉，路上风大，或许用得上。”
顾维桢目光落在丝帕。
上等杭绸，绣几支清雅梅花。
丝帕纤维纹理间，除染料香料残留，几处针脚收尾与寻常绣法不同。
非疏忽，是隐晦标记，是求救信号。
顾维桢心中了然，曹玉珠正以自己方式传递信息，试探他的能力与决心。
他未伸手去接，只对随从：“心领了。本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随从会意，婉拒丝帕。
曹玉珠眼中闪过一丝极微失望，旋即恢复如常，低头。
顾维桢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
“恭送大人。”曹玉珠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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