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京城尘埃掩埋血迹,南国榕树气根垂地。
广州城郊,一处僻静院落,空气湿热,混着草木与旧书霉味。
顾维桢发丝银白错落。
他没穿官袍,仅着布衫,面前挂着一副庞大的人体骨骼图。
顾维桢手持炭笔,新纸上笔走如飞,线条精准冷静。
笔下标注骨骼,桌上不见《大清律例》。
只有一本卷边《几何原本》译稿,几件拆开的西洋钟表零件。
木门吱呀一声。
罗敬亭推门而入,一身未散的北方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他步履沉重,将一个布包搁上桌,拉开椅子坐下。
壶中水汽氤氲,他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顾维桢手边。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水壶轻响。
“黄河又决堤了。”罗敬亭嗓音沙哑。
“五个省的赈灾银子,户部拨了八成,层层盘剥,到地方官库只剩三成。”
“能进灾民嘴里的,不知还有几钱。”
顾维桢笔尖划过一道首线,连接“股骨”与“胫骨”。
他头未抬。
“河南的‘读书会’呢?”
“两个月前就散了。”罗敬亭端起茶杯,没有喝。
“官府抓了带头十几人,罪名‘聚众结社,妄议朝政’,秋后问斩。”
“剩下的人都躲了。您那些稿子,跟着石沉大海。”
顾维桢炭笔顿在纸上,留下一个黑点。
他轻轻一折,笔杆应声而断。
《洗冤补遗》,十年心血,本以为照亮黑暗。
如今看来,不过是给当权者刀刃添了几分锋利。
“我早该想到。”他将断笔扔在一旁,语调平静。
“律法成了权贵手里的刀,断案的《洗冤补遗》,就是磨刀石。”
“杀人更方便了。”
“大人!”罗敬亭拳头握紧在桌下。
“我们当年扳倒和珅,闹得天翻地覆,到底为了什么?”
“现在朝堂上那些人,不过是换了一批吃相更难看的狼!”
“和珅吃得太饱,走不动。”顾维桢放下图纸,走向窗边。
院中老榕树气根垂下。
“新来的饿着肚子,跑得快,办差利索。”
他转身,从一叠稿纸中抽出一张,推到罗敬亭面前。
纸上没有骨骼脉络,只有奇怪箭头与方框。
顶端方框写着“皇权”,下方无数箭头引出“官僚”、“税赋”、“军机”。
最底一层密密麻麻,是“民生”。
“权力从这里流下,中间没有阻碍,无法分流。”顾维桢手指点在图上。
“财富从最底层抽上来,每过一个方框,就少一层。”
“最后能回到民间的,什么都不剩。”
他手指点在一个死结般的位置。
“这是一个只进不出的结构。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管他是谁,圣君还是庸主。”
“最终都会被这个只懂吞噬的结构榨干,然后连同整个天下一起垮掉。”
罗敬亭盯着图,仿佛看到一个失血、肌体坏死的巨人。
他从未这样看过大清。
清晰,绝望。
“这些……‘西学社’那些人教您的?”
“他们不教我这些。”顾维桢拿起桌上一枚西洋怀表。
他用小巧镊子拨动里面繁复齿轮。
“他们只教我度量、计算、拆解。他们相信,世间万物,钟表或星辰,都能拆开,也能重组。”
“国家,也是一样。”
罗敬亭沉默良久。
他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封泛黄的信。
“苏小姐……三年前病逝了。这是她托人留给您的。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带信的人。”
顾维桢伸向信封的手,停在半空。
信纸上没有称谓,没有问候,只有一行字。
潦草,力道十足。
“盛世之下,皆是冤魂。”
他手一松,苏映雪留下的、刻着西洋几何图案的玉佩从掌心滑落。
玉佩掉在青石板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瓣。
顾维桢没有去看,也没有去捡。
他曾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和珅,是贪官,是笼罩朝堂的腐败之网。
他耗尽半生,想要洗清冤屈,维护公正。
首到十年后的今天,他才真正明白。
真正的罪魁,是延续千年的“盛世”本身。
是一个皇帝用整个天下的血肉去填补自己身世的窟窿。
是亿万冤魂的枯骨堆砌起一个人的万寿无疆。
“大人,”罗敬亭声音透着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们还有希望吗?”
顾维桢缓缓转身,目光越过人体骨骼图,落在旁边一本蒸汽机械译稿上。
“法,救不了大清了。”
他拿起桌上一片自己新磨好的玻璃镜片,凑到眼前。
烛火光晕透过镜片,在他视网膜上投射出影像。
影像上下颠倒,却将烛芯每一次跳动都映照得无比清晰。
“或许,格物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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