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包。
这两个字,让蒋瓛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他死死地按住陈芜的肩膀,力气大得让那副骨头架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什么药包?你看清楚了?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
“看不清……看不清颜色……”陈芜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
“天太黑了……我只看到是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方块……她……她把那东西藏得很快……”
“然后呢?她把药包带进了药房,又做了什么?”
“我不敢看……我怕被发现……我就躲在窗户下面,听着里面的动静……”
陈芜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抖,他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令他永世难忘的夜晚。
“我听到……听到药罐被揭开的声音……然后是……是往里面倒东西的声音……很轻……很轻的水声……”
“我听到她在那边捣鼓了很久,还重新把火升旺了一点,好像是在熬煮什么东西。”
“最后,她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才提着空食盒出来。出来的时候,袖子里就空了……”
蒋瓛感觉自己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一个掌事宫女,深夜潜入太子妃的药房,偷偷往安胎药里加东西。
这桩宫闱秘闻,若是传出去,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那个宫女,你确定是吕妃身边的人?”
“确定!”陈芜这次回答得异常肯定,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
“就是她!姓孙!我见过她好几次,每次都跟在吕妃身后,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不会认错!”
“我本以为……我躲得很好,谁都不会发现。可我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出事了。”
“他们说我打碎了御赐的瓶子,把我拖出去……我喊冤,我说我没有,可没人听我的。他们堵住我的嘴,把我往死里打……”
陈芜的声音里带上了泣音,他伸手摸着自己身上那些陈年的伤疤,那是永远无法愈合的烙印。
“我当时就明白了,不是因为瓶子,是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们想让我死。他们怕我把这件事说出去。”
铁证如山。
蒋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骇然。
他己经可以想象,这个叫福安或者陈芜的太监,将会在东宫掀起怎样的风暴。
扳倒吕氏,就在此一举。
他站起身,准备带陈芜离开,回去向苏先生复命。
然而,陈芜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角,力气大得出奇。
“还没完……”他死死地攥着,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还有……还有更可怕的事……”
蒋瓛的心猛地一沉。
还有?
“在……在常妃娘娘薨逝的第二天……”陈芜的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一次的恐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更高层次力量的畏惧。
“天还没亮,药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来的人,我不认识……但我认得他身上穿的衣服……是……是乾清宫的蟒袍太监!”
乾清宫!
蒋瓛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乾清宫,那是皇帝的寝宫。
能穿蟒袍的,都是皇帝身边最得宠信,权势滔天的大太监。
“他……他身后跟了几个小太监,一句话都没说,进来就把所有关于常妃娘娘的用药记录,脉案,食录……全都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火光……火光冲天……”陈芜的眼睛里,倒映出八年前那场诡异的大火。
“那个大太监就站在火堆前,看着那些记录化为灰烬。然后,他把我们药房所有当值的太监都叫到跟前。”
“他没有骂我们,也没有打我们。他只是……只是用那种看死人的表情,一个一个地看过来。”
陈芜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那句让他做了八年噩梦的话。
“他说……‘常妃娘娘福薄,天命如此。有些事,烂在肚子里,就能活。说出来,就不知道会怎么死。’……”
“说完,他就走了。”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蒋瓛的声音己经完全变了调,他感觉自己正在触碰一个足以将整个大明颠覆的恐怖真相。
“然后……然后就跟坤宁宫一样……药房的人,也开始出事了。”
“三天之内,负责给娘娘熬药的那个老师傅,‘失足’掉进了井里。两个负责配药的太监,因为‘偷盗’药材,被活活杖毙。”
“剩下的人,也都在一个月内,被用各种理由,调走的调走,发配的发配……全都消失了。”
“只有我……因为前一天晚上就己经被关了起来,反而……反而逃过了一劫……”
陈芜说到这里,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怪声。
他逃过了一劫。
却掉进了另一个活地狱。
……
密室的石门,缓缓关上。
蒋瓛将从冷宫里带出来的所有口供,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了朱雄英。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也不敢有任何添油加醋。
因为他发现,随着他的讲述,整个密室的温度,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下降。
朱雄英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幅巨大的皇城堪舆图前,背对着蒋瓛。
可蒋瓛却感觉,那道背影,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风暴。
吕氏下毒。
这只是表象。
乾清宫的大太监,亲自出面,焚毁证据,封锁消息,进行灭口。
这才是核心。
一个吕妃,还没有通天的本事,能指使动乾清宫的人。
能命令乾清宫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
那个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朱雄英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些曾经温馨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的心。
皇爷爷抱着他,让他骑在脖子上的爽朗笑声。
皇爷爷手把手地,教他写下第一个字时的温和。
皇爷爷在他“病重”时,守在床前,老泪纵横的悲痛模样。
全都是假的。
全都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演给他看,演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忌惮。
是因为忌惮。
忌惮他母亲常氏背后的淮西武勋集团。
忌惮太子朱标与淮西将门越走越近。
忌惮他这个深受淮西将领们喜爱的嫡长孙,未来会成为一个难以控制的,带有浓重武勋色彩的储君。
所以,他就要除掉自己的母亲。
用一种最隐秘,最狠毒的方式,借吕氏这把刀,杀掉自己的儿媳,打掉淮西勋贵的气焰,为他心中那个最完美的皇权继承,扫清障碍。
好一个“慈爱”的皇爷爷。
好一个“雄才大略”的朱元璋。
为了那把椅子,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亲情、血脉、,全都可以被毫不犹豫地舍弃。
他的母亲,他的父王,甚至他自己,都不过是这场权力棋局上,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棋子。
“那名乾清宫的太监,叫什么名字?”
一个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密室中响起。
蒋瓛浑身一激灵,立刻回答。
“卑职……卑职后来查了内官监的记录,比对之下,当年有资格穿蟒袍,又能得皇上如此信任的,只有一人。”
“掌印太监,朴不花。”
朴不花。
朱雄英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记得这个人,一个高丽人,是朱元璋最信任的内侍之一,为人阴狠,手段毒辣,是朱元璋手里最脏的一把刀。
“他现在,在何处?”
“洪武十年,此人因牵连一桩贪腐案,被……被陛下下令处死了。”蒋瓛小心翼翼地回答。
又是一条断掉的线索。
朱元璋的手段,当真是滴水不漏。
所有知情的人,吕氏的宫女,药房的太监,甚至最后负责执行灭口任务的朴不花,全都死了。
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如果不是陈芜这个意外,这个天大的秘密,或许将永远被埋葬在紫禁城最阴暗的角落里。
朱雄英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还带着少年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深渊和焚尽一切的杀意。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蒋瓛。
蒋瓛在接触到他视线的一瞬间,心脏骤停,几乎要当场跪下。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也不是怨恨。
而是一种绝对的,凌驾于所有情感之上的,纯粹的冰冷。
仿佛神明在俯瞰着即将被毁灭的蝼蚁。
“陈芜,安顿好。”
“从今天起,让他消失,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陈芜这个人。给他一笔钱,让他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此残生。”
“是……卑职明白。”
“另外。”朱雄英走到石桌前,拿起桌上一支狼毫笔,在一方白绢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连串的名字。
“这些,是吕氏一族,在朝中,在地方,所有担任官职的人员名单。我要你在三天之内,把他们所有人的罪证,无论大小,全都给我挖出来。”
“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欺压良善……任何一条,都可以。”
“我要让吕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烂得干干净净。”
蒋瓛接过那张白绢,只看了一眼,就感到头皮发麻。
这张名单,几乎囊括了吕氏所有在外的族人。
苏先生这是……要对吕家,赶尽杀绝!
“去做吧。”朱雄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蒋瓛不敢再有任何停留,躬身一拜,迅速退出了密室。
沉重的石门,再一次关闭。
密室里,只剩下朱雄英一个人。
他走到那幅皇城堪舆图前,视线越过东宫,越过文华殿,最终,落在了那片象征着权力顶点的区域。
乾清宫。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地,在那三个字上划过。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股要将它从图上抹去的,决绝的力量。
吕氏,只是一个开始。
她要死。
她全家,都要为母亲陪葬。
但,这远远不够。
真正的仇人,是那个高高在上,亲手导演了这一切的人。
龙争虎斗?
不。
从今天起,他要做的,是弑君。
他要亲手,将那条盘踞在紫禁城最高处的真龙,拉下神坛,摔得粉身碎骨。
他拿起笔,在那张记录着吕家族人名单的白绢背面,写下了两个字。
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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