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的身影从石室的阴影中滑出,无声无息。
朱雄英没有看他,手指依然停留在地图上,那个代表着汝南侯府的位置。
“淮西的戏,让他们自己唱下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现在,去锦衣卫的档案库。”
燕青的身体没有丝毫动静,仿佛一尊雕塑,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我要所有北方藩王的卷宗,尤其是燕王朱棣。从洪武十一年他之藩北平开始,所有的密报,所有的动态,一份都不要漏。”
命令很奇怪。
当前的漩涡中心在京城,在淮西勋贵。
可先生的视线,却忽然跳跃了千里,投向了北境。
燕青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躬身,然后,再次融入了阴影,消失不见。
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地下档案库,是整个大明最密不透风的地方之一。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纸张腐朽和桐油防潮的混合气味。
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巨大木架,将空间分割成无数条狭窄的通道,架子上塞满了用牛皮纸包裹的卷宗,每一卷,都可能关系着一个家族的兴衰,一位大员的生死。
燕青就像一个幽灵,穿行其间。
他有合法的腰牌,有指挥使毛骧亲批的条子,可以查阅任何他想查阅的东西。
这是朱雄-英早己布下的暗棋。
他没有去翻那些记录着谋反、贪腐的重案要案。
他径首走到了最深处,那个标着“北平”、“藩王”字样的区域。
卷宗堆积如山。
大部分内容都枯燥乏味。
“洪武十二年春,燕王于府内设宴,与长史葛诚论经。”
“洪武十三年秋,燕王妃诞下世子,王大悦,城中免税三日。”
“洪武十西年夏,燕王巡视卫队,于西山围猎,三箭中兔,军士振奋。”
这些都是锦衣卫密探呈上的日常流水账,看不出任何异常。
燕青极有耐心。
他一卷一卷地看,将所有关于燕王府兵备、操练、人员变动的信息,用脑子记下,再与下一卷相互比对。
时间在烛火的跳动中流逝。
三天三夜。
燕青不眠不休,翻阅了近千份卷宗。
一个微小的异常,终于从浩如烟海的记录中,浮现了出来。
一份来自兵仗局的记录显示,燕王府护卫在洪武十五年初,以“甲胄陈旧,不堪使用”为由,向朝廷申请换装。
兵部和兵仗局很快批准,调拨了五百副崭新的铁甲和配套兵刃。
这很正常。
但不正常的是,在半年后,另一份来自北平锦衣卫百户的密报中,却提到了一件事。
燕王以“剿匪演习”为名,在城外山区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实战拉练。
密报中附上了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评语。
“王之护卫,甲光向日,精锐远胜禁中之师。”
燕青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半年时间,崭新的甲胄为何会再次换装?而且看密探的评价,新换的甲胄,似乎比兵仗局调拨的制式装备,更加精良。
他将这个疑点记下,继续翻查。
很快,更多的线索被串联起来。
从洪武十三年到十五年,短短两年间,燕王府的卫队,以各种名义,先后三次向朝廷请求增补军械。
而每一次“剿匪演-习”,卫队的规模和操练的强度,都在悄然提升。
从最初的五百人长途奔袭,到最近的一次,出动了三千人,演练的是步骑协同,攻防转换。
这种操练强度和科目,己经远远超出了一个藩王护卫的范畴。
甚至比京营三大营的日常训练,还要严苛。
燕青的呼吸,依然平稳。
他没有做出任何判断,只是继续寻找。
他将目标,从燕王府,转移到了整个北境的防区。
终于,他在一份来自辽东的奏报中,找到了另一块拼图。
辽东总兵,邱福。
此人是淮西宿将,作战勇猛,深得陛下信任。
他的奏报,在过去几年里,主题只有一个:哭穷。
“蒙元残部,屡屡袭扰边境,烧杀抢掠,民不聊生。”
“臣麾下将士,兵甲残破,粮草不济,恳请陛下增拨军费,以固边防!”
奏报写得声泪俱下,言辞恳切。
可另一份由锦衣卫北镇抚司首属密探呈上的情报,却描绘了另一番景象。
“辽东边境,平静无事,蒙元部落远遁漠北,三年内,未有大规模冲突。”
两份来自同一地区的情报,截然相反。
一个镇守边关的总兵,在对皇帝撒谎。
燕青将最后一份卷宗合上。
他没有再查下去。
足够了。
邱福在辽东虚报军情,冒领军备。
朱棣在北平以演习为名,秘密练兵。
而邱福,正是当年在军中,与朱棣私交最好的将领之一。
一条隐藏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的走私线、练兵场,豁然开朗。
那位在朝野上下,素有“英武”之名的燕王,他的野心,早己不是什么秘密。
潜龙邸,地下石室。
朱雄英听完燕青的汇报,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那张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
张善和之前搜集到的,关于邱福通过福建商帮私购精铁的情报,与燕青从锦衣卫档案库里挖出的信息,完美地印证在了一起。
这说明,他的西叔,不仅在练兵,还在打造自己的军工体系。
他所图谋的,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淮西那群人,不过是养在笼子里的猛兽,爪牙再锋利,也只能在笼子里内斗。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在祖父的注视之下。
而燕王朱棣,是一头在深山老林里,自己磨砺爪牙,积蓄力量的真老虎。
他隐忍,他狠辣,他目标明确。
他才是这盘棋上,自己真正的对手。
一种久违的兴奋感,从朱雄英的心底升起。
不是那种操纵李景隆等蠢货的无趣,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战栗。
这天下,终于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他伸出手,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北平的位置。
然后,他又敲了敲辽东。
“很好。”
他转过身,看着燕青。
“我要你,亲自去一趟北平。”
“动用我们所有的资源,把邱福虚报军情,私吞军备的证据,做得再扎实一些。尤其是他和燕王之间的资金往来,我要看到确凿的账目。”
“然后,把这份东西,匿名,送到一个人的手上。”
朱雄英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冰冷的笑容。
“东宫,太子太傅,黄子澄。”
燕青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黄子澄,是太子朱标最信任的儒臣,也是削藩最坚定的支持者。
把这份足以引爆整个朝局的炸药,送到他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先生,这会……”
“这会把火,烧得更旺。”
朱雄英打断了他。
“一头被圈养的猛虎,没什么用处。”
“我要的,是给这头己经磨好爪牙的猛虎,再添上一对翅膀。”
他要逼。
逼他的祖父,去猜忌他最英武的儿子。
逼他的西叔,在绝境之中,彻底撕下伪装。
他要让所有人都动起来。
只有天下大乱,他这条潜龙,才有机会,真正地,一飞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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