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营的炊烟混着药香飘进鼻端时，赵宸忽然想起昨夜瑞王在御书房的眼神。
那时他刚呈上清剿叛党的卷宗，瑞王正着先帝遗留的砚台，漫不经心地问：“听说苏姑娘答应执掌惠民药局了？”
“是，她说要等流民营的人都安顿好。”赵宸垂首回话，感觉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肩上的玄甲，带着审视的重量。
瑞王忽然笑了，将砚台放回案上：“赵将军与苏姑娘倒是投契。说来也巧，她父亲苏院判当年因弹劾李尚书被罢官，还是将军在陛下面前保了他一家周全。”
赵宸心头微凛。这些旧事瑞王从未问过，此刻突然提起，像在提醒他——你的过往，你的人脉，朕都清楚。
“只是各司其职。”他沉声回应，指尖不自觉扣紧了腰间的兵符。那兵符一半在他手，一半在瑞王处，本是相互制衡的信物，此刻却像道无形的界碑，隔开了君臣间那点刚生出的信任。
瑞王没再追问，转而说起江南漕运的事，话里话外却总绕回兵权：“五大营将士辛苦，朕打算赏些锦缎，只是军需库的钥匙……”
“臣明日就将副钥呈交兵部。”赵宸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
御书房的烛火那晚格外亮，将瑞王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头蓄势的兽。赵宸走出宫门时，见玄甲军的岗哨比往日多了两重，连夜空的星子都像是被盯得发怯。
此刻望着流民营里苏婉教孩童辨认草药的身影，赵宸忽然懂了瑞王的疑虑。他手握重兵，又得军心，偏生性子沉敛，像口深不见底的井——换作任何一位新君，怕都难做到全然放心。
“将军，该回营了。”林徐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赵宸点头，转身时看见苏婉正弯腰帮一个老兵系紧鞋带，阳光落在她发间，柔和得像幅画。远处的街巷里，有商贩开始吆喝，孩童的嬉闹声穿过竹篱笆，撞在玄甲军的甲胄上，竟漾开些微的暖意。
他翻身上马，兵符在怀中硌着肋骨。这京城的烟火气是回来了，可瑞王心头那点猜测，怕是要像檐角的蛛网，得慢慢扫，细细清，急不得，也松不得。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赵宸望着前方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忽然勒住缰绳——或许，让这烟火气更盛些，盛到能冲淡所有猜忌，才是眼下最该做的事。
次日，早朝散去时，瑞王在回廊叫住了赵宸。新裁的明黄常服衬得他面色温润，手里却把玩着一枚玉扳指，指腹反复着上面的云纹——那是先帝生前常戴的物件。
“赵将军留步，朕听说惠民药局的匾额昨日挂上了？”瑞王的声音很轻，像落雪沾在梅枝上，“苏姑娘说，多亏你让人送去了两箱上好的药材。”
赵宸垂手立在阶下：“是臣分内之事。百姓刚遭劫难，需得些实在好处安稳人心。”
“是啊，安稳人心。”瑞王忽然抬眼，目光扫过他腰间的兵符囊，“可这天下，最难安稳的是人心，最叵测的也是人心。”他转身望向宫墙外的市井，隐约能听见酒肆的吆喝声，“你看，不过月余，京城里连说书先生都开始讲‘赵将军单骑闯枢密院’的段子了，说你手里的兵符能号令天下，比朕的玉玺还管用。”
赵宸的心猛地一沉，正欲开口，却被瑞王抬手止住。
“朕不是要怪罪你。”瑞王的语气缓和下来，扳指在指间转了个圈，“换作是朕，手握重兵又立下大功，也难免让人多些心思。就像当年先帝刚登基时，对握有兵权的老臣，也是夜夜难眠。”他忽然笑了笑，“只是赵将军，你说这人心，该怎么捂热？又该怎么防着它冷下去？”
这话问得轻，却像块石头投进赵宸心里。他想起苏婉在药局里分药的样子，想起流民营的老人捧着热粥时的颤手，想起那些在街头重建屋舍的工匠——这些烟火气是真的，可瑞王眼里的疑虑，也是真的。
“臣不懂帝王心术。”赵宸沉默片刻，声音坦诚，“臣只知道，兵符是用来护这烟火气的，不是用来捂热或冷却人心的。陛下若信臣，臣便替陛下守好这京城；若不信……”他顿了顿，抬手按住兵符囊，“臣这就将兵符悉数交还。”
瑞王看着他，忽然放声笑了，笑声撞在回廊的朱柱上，震落了几片积尘：“朕若不信你，昨夜就不会让内侍把那半枚兵符送回你帐中了。”他走近几步，声音压得很低，“只是赵宸，你要记得，这天下是宗室的天下，也是百姓的天下。你护着百姓，便是护着这天下，朕自然信你。可若有朝一日……”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将玉扳指塞进赵宸手里：“先帝的东西，该传给能担事的人。拿着吧，也好让那些嚼舌根的人看看，朕与你，君臣无隙。”
赵宸握着温热的扳指，指尖触到瑞王残留的体温。宫墙外的风卷着市井的喧嚣涌进来，带着酒香、面香、还有药局飘来的淡淡甘草味。他忽然明白，瑞王的猜测不是疑，是怕——怕这好不容易回暖的烟火气，再被权力的冷风吹散。
“臣告退。”赵宸躬身行礼时，兵符囊与玉扳指轻轻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走出宫门时，阳光正好。他看见苏婉带着药童往宫里来，手里提着个药箱，见了他便停下脚步，鬓边别着朵刚摘的茉莉，笑得清爽：“将军早！陛下说太后旧疾犯了，召我进宫瞧瞧。”
赵宸点头，目光落在她药箱上的铜锁，忽然觉得心里那点因瑞王的话而起的滞涩，被这茉莉香冲得淡了些。他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玉扳指，又碰了碰腰间的兵符——冷的铁，暖的玉，竟在这烟火气里，慢慢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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