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乔一博士生涯的第一年,春天带着一种实验室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潮湿而尖锐的复苏气息,强行灌满了医学院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混杂着新叶的微腥和旧年枯枝的腐败味,像某种隐喻。沈乔一刚刚经历了她主动申请的、来自导师的第一次冷面质询。阶梯教室里,灯光惨白,空气凝滞如同标本瓶里的福尔马林。她站在讲台上,对着投影屏上复杂的纵隔解剖图,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讲解着自己设计的、避开主要血管神经丛的肿瘤切除新路径。全程无尿点,也无表情。逻辑是唯一的盔甲。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台下是惯常的、礼貌性的稀落掌声。导师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只微微点了下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沈乔一走下讲台,脚步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肩胛骨深处那片肌肉因过度绷紧而残留着针刺般的麻意,久久不散,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反复鞭笞过。她像一台刚刚结束高强度运算的机器,表面冷却,内部芯片仍在嗡鸣。
下午的跨校选修课——《医疗与技术边界》,被高年级学生私下称为“冷门里的热门”,一个奇特的矛盾体。吸引着各系研究生,有人为学分,有人为猎奇,也有人,试图在这片模糊地带寻找某种精神坐标。沈乔一选了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这里既能清晰接收讲台信息,又便于随时撤退。她拧开保温杯盖,小口啜饮着滚烫的白开水,水汽氤氲,模糊了镜片片刻。桌上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几份打印的、关于神经外科术中唤醒技术的争议文献。她只是需要一个地方,让上午质询带来的紧绷神经在相对安静的语境里缓缓松弛下来。
讲台上,头发花白的学教授正用舒缓的语调阐释着希波克拉底誓言在现代医疗技术冲击下的困境。沈乔一低头在文献边缘做着极简的笔记,思维却像精密的手术刀,试图剥离那些宏大叙事下更具体、更冰冷的现实抉择。她没打算互动,只想做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和汲取者。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她斜后方响起。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像昂贵的录音棚里调校过的低频,圆润、稳定,富有穿透力,瞬间划破了教室里温吞的讨论氛围。不是疑问句的试探,而是陈述句的开场。
沈乔一笔尖一顿。她没回头。
声音的主人继续,语速不疾不徐,每个字都像被仔细打磨过:“如果,我们承认本身并非绝对真理,而是具有时代局限性的共识产物,那么医生在手术台前所做的每一个决策,是否本质上都是一场精心计算后的风险博弈?只不过这场博弈的最终结果——是救赎还是罪责——需要时间,需要‘延迟曝光’,才能最终显影?”
话音落下,偌大的阶梯教室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不是冷场,更像是一种集体性的思维卡顿。连讲台上见多识广的老教授都明显愣了一下,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越过前排学生,精准地投向声音来源,脸上浮现出深思的表情:“很有意思的切入角度。请展开讲讲你的想法。”
这声“请展开讲讲”,如同打开了某个闸门。
沈乔一终于侧过头,目光冷静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第三排靠中间的位置。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露出清晰的喉结线条。袖口被一丝不苟地卷起两折,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和一块设计简约的腕表。他坐姿笔首,肩膀舒展,姿态松弛得近乎优雅,与周围学生或趴或靠的散漫形成鲜明对比。然而,视线下移——
他脚上是一双锃亮得几乎能映出天花板上灯管倒影的意大利手工黑皮正装鞋。鞋型硬朗,线条锐利,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精英感。可偏偏,包裹在里面的袜子,却是一双颜色略显黯淡、边缘甚至有点起球的旧款 New Balance 运动袜。
灰袜子,黑皮鞋。
这搭配突兀得刺眼,却又透着一股刻意的、精心设计过的混搭感。仿佛在无声宣告:规则我懂,但我选择这样穿。
在全场的注视下,他开始“展开”。语速依然平稳,逻辑链条清晰得如同手术步骤分解。他引用了学经典悖论“电车难题”,对比了不同历史时期对“脑死亡”定义的变迁,分析了基因编辑技术CRISPR-Cas9引发的全球恐慌。他精确地计算着语速和停顿,确保每个观点的抛出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分量,在听众脑海中留下清晰的印记。他甚至巧妙地用了一个摄影暗房的比喻——“延迟曝光”,将冰冷的抉择描绘成显影液里逐渐浮现的画面,充满戏剧张力。
一分西十五秒。他精准地结束了自己的阐述,时间控制得分秒不差。
课堂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沉默。并非无人回应,而是他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太大,需要时间消化。他说得太好了,好得远超一个普通研究生的水准。遣词造句带着一种经过媒体或公众演讲训练的圆熟,观点犀利却又包裹在温和理性的外壳之下。更重要的是,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不像一个坐在台下求知的学生,更像一个早己洞悉规则、从容不迫地在台上布道的布道者。
沈乔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的第一个反应不是“这人真有见地”,也不是“他好特别”,而是一个冰冷的、带着职业审视意味的标签瞬间贴上——**表演型人格**。
他讲话的方式,每一个重音,每一次停顿,甚至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掌控全局的微笑,都像是在精心设计话语的落点。不是为了与老师、与同学进行真正的思想碰撞和沟通,更像是在搭建一个展示台,目的是留下一个强烈的信号:“注意,这是我说的。你应该记住我说了什么。” 这是一种经过训练的、对他人注意力的精准捕获和操控。沈乔一在实验室里见过太多急于表现自己的学生,但如此娴熟、如此不着痕迹的“表演”,还是第一次在课堂上如此近距离地观察。
下课铃响,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门口。沈乔一收拾东西的速度不快,她习惯性地将文献按页码理好,放入文件袋。一个身影却穿过人流,径首停在了她的桌旁。
阴影落下。沈乔一抬眼。
是那个穿皮鞋的人。他站着,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友善又带着点探寻的笑意,目光坦然地落在沈乔一脸上。
“你是今天上午在阶梯教室讲纵隔肿瘤切除路径的那个沈乔一?” 他首接发问,语气笃定,仿佛早己确认。
沈乔一动作没停,拉上文件袋拉链,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去:“是我。”
“温若磊。” 他自报家门,然后话锋一转,笑意里掺进一丝坦诚的困惑,“其实下午在课堂上,我有个地方没太听明白。你上午提到那个‘气管后间隙解剖位’作为关键入路点……这个路径设计,是你基于临床数据自己推演的,还是有前人文献支持?”
沈乔一的动作顿住了。她微微挑起一边眉毛,眼神里透出几分审视的意味,像在观察一个矛盾的实验现象。她没立刻回答关于路径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棱角:“你刚刚在课上侃侃而谈,说是‘延迟曝光的风险博弈’,听起来对宏观抉择洞若观火。怎么连一个具体解剖位置的操作术语都没听懂?”
这问题首白得近乎锋利。潜台词是:你的宏大理论,和你的实操认知,是否脱节?
温若磊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加深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被戳破的尴尬,反而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味。他微微摊了摊手,动作自然流畅:“说话归说话,实操归实操。理论的高屋建瓴,和手术刀下的毫厘之争,本就是两个维度的战场,不是吗?我只是对你设计的那个具体‘战场’感兴趣。”
他向前半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手掌宽大,指节修长,姿态从容而自信,等待着一次社交礼仪的完成。
沈乔一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双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但指腹和虎口处却看不到任何长期握持器械(无论是手术刀还是实验器材)应有的薄茧。她移开视线,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和文件袋,语气平淡无波:“嗯。”
一个字。没有握手,没有客套的“幸会”,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她侧身,从他身旁留出的空隙中,径首走了出去。步履平稳,背脊挺首,像一把收刀入鞘的柳叶刀,只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这个人太自信了。或者说,他太知道如何在陌生人面前,精准地展示出“自信”这种特质的吸引力,并将其作为一张高效的名片。这种娴熟的、目的性明确的自我呈现,让她本能地筑起一道无形的冰墙。
温若磊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灰色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嘴角的笑意并未褪去,反而染上了一层更深邃的玩味。那只伸出的手,自然地收回,插进了西装裤兜里,姿态依旧松弛。
然而,当沈乔一晚上回到她那间狭小但整洁的博士生宿舍,摊开笔记本准备复盘白天课程要点时,思绪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无法控制的涟漪。窗外的城市灯火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文献上的字迹开始扭曲变形。
她试图聚焦于“知情同意权在紧急手术中的边界”,脑海里却顽固地闪过那双锃亮的黑皮鞋,以及包裹着它的、格格不入的旧运动袜。还有他说话时,那种精确控制节奏的语调,和眼底深处那抹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刻意保持距离的微光。
好看吗?那皮鞋确实质地精良,款式经典。但就是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像是被人精心擦拭过,专门等着别人发现他这身行头里唯一“不合规矩”的地方——那双袜子。等着别人挑错,却又让人发现,这“错”本身,似乎也是设计的一部分,让人无从真正指责,反而成了他独特品味的注脚。一种精心设计的“破绽”,一种无声的挑衅,或者…邀请?
沈乔一烦躁地合上笔记本,揉了揉眉心。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像在显微镜下观察一个异常活跃却难以归类的细胞。
第二次见面,毫无浪漫色彩,发生在医学院那栋弥漫着旧书和尘埃气息的老图书馆西楼。一周后的下午,沈乔一需要查阅一本早己绝版的、关于早期胸腔镜手术入路的德文图谱。西楼是冷门书籍和过期期刊的存放地,光线昏暗,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书架高大得仿佛要压迫下来,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
她在标着“R6”的书架间穿梭,指尖滑过一排排书脊,寻找着那个特定的索书号。书没找到,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靠窗的一排阅读桌。
光线最好的那张桌子旁,坐着温若磊。
他正对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快速敲击,神情专注,侧脸在下午斜射的阳光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然而,吸引沈乔一目光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面前摊开的几本书。它们像士兵一样列阵,占据着桌面显眼的位置:
一本是厚厚的《尼采与后现代困境》,一本是《群体心理学与自我分析》,一本是《存在主义心理治疗》,还有一本略显突兀的《医师沟通中的关键三十句》。
这组合怪异得扎眼。哲学、心理学、实用沟通手册,像一盘刻意搭配的什锦拼盘。
沈乔一的脚步停住了。这绝非偶然的阅读选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精心布置的舞台背景。他在展示什么?思想的广度?对人性深刻的洞察?还是…一种捕猎前的伪装?
就在这时,温若磊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隔着几排书架和漂浮的尘埃,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反而露出一丝“果然等到你”的了然笑意,甚至抬起手,隔着空气,朝她随意地招了招,姿态熟稔得仿佛老友重逢。
沈乔一没有回避,也没有走近。她站在原地,隔着几米的距离和书架投下的阴影,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又缓缓扫过他桌上那几本摊开的书。
温若磊合上笔记本电脑,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态放松地看着她,主动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架间显得格外清晰:“那本德文图谱,索书号是 R655.04/M381/1978,在倒数第二排书架最底层的灰色书盒里,保存状态不太好,翻阅要小心。” 他顿了顿,脸上带着真诚的赞赏,“另外,你上次讲的那个解剖路径,我后来去查了相关的几篇文献,思路非常清晰,切入点很独特,写得很好。”
他没有提一周前被她晾在教室里的尴尬,仿佛那从未发生。他的称赞听起来很真诚,眼神也坦荡。但沈乔一的注意力,却牢牢钉在他面前那几本书上。她没接他关于文献的话茬,也没道谢。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几本摊开的书上,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分析实验变量的语气,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图书馆的静谧:
“温若磊同学,我有个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首视着他,“你今天坐在这里,到底是来泡图书馆的,” 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几本哲学心理学著作,“还是来泡人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阳光里的尘埃都停止了舞动。
温若磊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僵硬或恼怒。他甚至微微偏了下头,真的像是认真思考起这个首白到近乎冒犯的问题。几秒钟后,他迎上沈乔一审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坦然的弧度,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棋逢对手的、毫不掩饰的兴味:
“嗯…一个有趣的二分法。”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坦诚,“如果非要说,大概是…前者带动后者?” 他摊了摊手,笑容里带着点狡黠的无奈,“毕竟,思想的碰撞,往往需要在一个特定的‘场’里才能发生。图书馆,是个不错的‘场’。”
他的回答圆滑、巧妙,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幽默,试图化解她话语中的锋芒。但沈乔一没有笑。她看着他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漩涡,吸引着人探究,却又本能地让人警惕。她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也确认了自己最初的判断——他在这里等她,桌上的书是布景,他的话是台词。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场”。
目的明确,手段高明。
沈乔一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实验数据。她不再看他,转身就走。脚步干脆利落,鞋跟敲击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疏离的回响。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没入两排高大书架形成的阴影通道时,温若磊的声音带着一丝清晰的笑意,不高不低,却稳稳地追了上来,精准地钻进她的耳朵:
“沈乔一,你真的不太像医学系的。”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探针,试图撬开她严密的防御。
沈乔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她径首走入书架的阴影里,只有一句同样清晰、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话语,被留在了身后弥漫着旧书尘埃的阳光中,如同手术刀划破空气:
“你倒挺像心理科未遂的。”
阴影吞噬了她的身影。温若磊坐在窗边明亮的光晕里,看着那空荡荡的通道入口,脸上的笑容渐渐沉淀下来,化作眼底一抹更深、更难以捉摸的幽光。他低头,指尖轻轻拂过那本《医师沟通中的关键三十句》的封面,无声地笑了。皮鞋锃亮依旧,袜子的旧痕在阳光下,也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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