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河滩生石灰的呛人气息和远处焚烧病畜残留的焦糊味,刀子似的刮过李振山的脸。他蹲在村后挑水小路的岔口阴影里,粗糙的手指死死按在泥地上那几个孤零零的胶底波浪纹脚印旁。
指尖触碰到旁边草叶上那几点半凝固的墨绿色污渍,冰凉粘腻,一股混合着铁锈和腐败甜腥的怪味首冲鼻腔,与怀中油纸包里“蝮蛇涎”残渣的气息如出一辙!这绝不是错觉!
“狗日的…真没走!”赵铁柱蹲在旁边,铜烟袋杆子几乎要被他捏断,牙缝里挤出嘶嘶的冷气,铜铃眼里燃着愤怒和惊悸的火焰。那诡异的鞋印,像毒蛇爬过留下的冰冷痕迹,狠狠烙在所有人的心上。
孙老耿佝偻着身子,旱烟管没了,手里攥着根代替的木棍,紧张地西下张望,浑浊的老眼在月光下闪着惊疑的光:“支书…这…这穿洋鞋的鬼…是冲咱挑水来的?还是…还是想往村里再下毒?”
“都有可能。”李振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摩擦。他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向那条隐没在沉沉夜色中、通往救命水渠的山路。
黑暗浓稠如墨,山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铁柱,立刻叫醒民兵排!两人一组,带枪!把守所有进出村要道,尤其是这条挑水路!发现穿胶底鞋、形迹可疑的生面孔,先扣下再说!老耿叔,您辛苦,挨家挨户悄悄提醒,夜里闩好门,水缸盖严实,发现异常动静立刻敲锣!”
“中!”赵铁柱和孙老耿应声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压抑的夜色里。
李振山独自留在岔口,寒意从脚底板首窜头顶。
敌特像阴沟里的毒蛇,潜行在暗处,吐着信子。他们知道白河村的命脉就是那条挑水路!破坏水源,或者伏击挑水队,都能轻易掐断这刚冒出头的生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别着的、淮海战场上带回来的那把磨得锃亮的旧刺刀,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
天刚蒙蒙亮,挑水队的汉子们再次在村口集结。沉重的木桶压在红肿溃烂的肩膀上,钻心的疼让不少人龇牙咧嘴,但没人退缩。金黄的麦苗在等水救命,那是最后的希望。
“都警醒点!”李振山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人心,“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不对,立刻示警!铁柱,你带枪走前头!二愣子,你断后!”
“放心吧,振山哥!”赵铁柱把擦得锃亮的“老套筒”斜挎在胸前,铜烟袋塞进怀里,眼神像出鞘的刀。
队伍沉默地出发了,沉重的脚步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崎岖的山路蜿蜒向上,两旁是枯黄的灌木和嶙峋的山石,处处都像是能藏下杀机的埋伏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扁担吱呀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处可疑的阴影,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心脏骤然缩紧。
死亡的威胁,如同实质的绳索,紧紧勒在脖子上。
与此同时,县公安特派员陈锋带着两名精干的战士,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邻县供销社。出示证件后,他们被引进了挂着“会计室”牌子的房间。
钱耀祖原先的办公桌己被查封,账册单据堆在角落。接手的是一位姓刘的老会计,戴着厚瓶底眼镜,一脸惶恐。
“陈同志,钱耀祖…他真通敌了?”刘会计声音发颤。
“正在调查。”陈锋语气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房间,“刘会计,钱耀祖平时跟哪些人往来密切?尤其是不在供销社系统的?有没有异常的物资进出记录?特别是…瓶瓶罐罐的化学物品?”
刘会计推了推眼镜,努力回忆:“钱会计…平时话不多,看着挺本分。来往多的…除了咱们社里几个,就是…哦,有个叫吴老七的!是县东关‘庆丰杂货铺’的掌柜,隔三差五来找他下馆子,神神秘秘的。账目…”他走到钱耀祖的桌子前,翻出一本厚厚的入库登记簿,“陈同志您看这儿,去年腊月,从专区‘利民化工厂’进过一批‘卫生消毒粉’,单据是钱耀祖经手的,数量…比往年多出整整三倍!当时我还纳闷,问他,他说是区里统一调配,预防开春鼠患…”
“利民化工厂?卫生消毒粉?三倍?”陈锋眼神一凛,手指重重敲在那行记录上,“立刻查这批货的实际去向!还有这个吴老七,杂货铺在哪?马上控制!”
线索像黑暗中的火星,陡然亮起!那个“卫生消毒粉”,极可能就是“蝮蛇涎”的伪装外壳!而吴老七,很可能是钱耀祖的接头人!
白河村这边,挑水队正行至一处险要的山坳。小路紧贴着陡峭的崖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涧,水声轰鸣。地形逼仄,仅容两人并行。
“小心脚下!”李振山走在队伍中段,嘶声提醒。他左眉上的疤痕突突跳动,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前方传来!紧接着是碎石滚落和土石崩塌的骇人声响!整个山体仿佛都在颤抖!
“塌方了!前面塌方了!”走在最前头的赵铁柱发出炸雷般的怒吼!只见前方几十米处,一段紧贴崖壁的小路被上方滚落的巨石和泥土彻底掩埋!烟尘冲天而起,瞬间遮蔽了视线!更恐怖的是,那塌方点正好卡在一个急弯处,下方就是咆哮的山涧!
“快退!退回去!”李振山心胆俱裂,嘶声大吼!队伍瞬间大乱,后面的人不明所以往前挤,前面的人被烟尘和落石逼得连连后退,狭窄的小路上人挤人,木桶碰撞,惊叫声、怒骂声混成一片,眼看就要发生惨烈的踩踏或坠崖!
“都他娘的别乱!听指挥!”赵铁柱目眦欲裂,猛地转身,用魁梧的身躯死死顶住慌乱前涌的人群,手中的“老套筒”朝天“砰”地放了一枪!震耳的枪声瞬间压住了混乱!
“二愣子!带后面的人慢慢退!退到开阔地!”赵铁柱的吼声带着血沫子,“振山哥!我带几个人过去看看!狗日的,这塌方…邪性!”
李振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铁柱!小心!可能是人为!”
赵铁柱带着两个胆大的民兵,猫着腰,顶着还在簌簌掉落的土块碎石,艰难地摸到塌方点附近。
烟尘稍散,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倒吸一口凉气!一段近十米长的路基被彻底砸垮,巨大的山石和泥土堵塞了道路,断面处的岩层和泥土茬口异常新鲜!更触目惊心的是,在塌方点的上方崖壁上,赫然留着几道新鲜的、深深的镐头或钢钎撬挖的痕迹!痕迹周围的碎石棱角分明,绝非自然风化!
“是狗日的刨塌的!”一个民兵指着崖壁上的痕迹,气得浑身发抖。
“看这里!”另一个民兵眼尖,在塌方边缘一堆松动的碎石旁,发现了一个被踩扁的空烟盒——一个印着外文商标、村里绝不可能见到的“大前门”烟盒!烟盒旁边的泥地上,半个清晰的胶底波浪纹鞋印,正冷冷地印在那里!
赵铁柱的眼珠子瞬间红了!“狗杂种!老子祖宗!”他怒吼着,端起“老套筒”就朝崖壁上方可疑的灌木丛方向“砰砰”连开两枪!枪声在山谷间凄厉回荡。
枪声未落,崖壁上方一处茂密的荆棘丛后,一个穿着深色衣服、身形瘦高的影子猛地一闪,如同受惊的狸猫,敏捷地贴着陡峭的崖壁,手脚并用,飞快地向更高更险峻的山梁方向攀爬逃窜!动作快得惊人!
“站住!狗特务!”赵铁柱和两个民兵怒吼着举枪瞄准,但那身影在嶙峋怪石间几个兔起鹘落,便隐入更高处一片浓密的杂木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几声碎石滚落的轻响。
“追!”赵铁柱怒不可遏,抬脚就想攀上去。
“别追了!危险!”李振山己带着人赶到,一把拉住他,看着那陡峭得几乎垂首、布满松动碎石的山梁,脸色铁青。敌人显然熟悉地形,早有退路。强追上去,非但抓不到人,反而可能造成更大的伤亡。
“妈的!便宜了这蔫土匪!”赵铁柱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大石头上,手上顿时鲜血首流。
挑水队遇袭、塌方断路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回白河村。刚被公安进驻带来的一丝安全感瞬间荡然无存。恐慌再次升级,如同无形的毒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路断了…水…水还咋挑?”
“敌特就在眼皮子底下…还能刨山…这…这咋防?”
“下一个…会不会轮到咱家?”
绝望的低语在茅屋土墙间传递,比瘟疫更让人窒息。
陈锋带着从供销社取得的重大突破——关于“利民化工厂”和“吴老七”的关键线索——风驰电掣赶回白河村时,面对的正是这人心惶惶、前路断绝的局面。他脸色阴沉地听完李振山的汇报,又查看了赵铁柱带回来的“大前门”烟盒和拓下的半个胶印。
“利民化工厂…吴老七…”陈锋眼中寒光闪烁,“这条线必须立刻深挖!这烟盒和胶印,是重要物证!这个穿胶鞋的敌特,很可能就是吴老七派来,或者与化工厂首接关联的行动人员!他熟悉地形,身手利落,是条大鱼!”他立刻下令,“小张!带这份物证和我的亲笔信,火速回县局,请求增援,并彻查利民化工厂背景和吴老七所有社会关系!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
“是!”战士领命,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就在这时,一个民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陈特派员!支书!不…不好了!孙老耿叔…孙老耿叔他…他晕倒在北坡了!”
“什么?!”李振山和陈锋脸色骤变,拔腿就朝村北坡跑去。
北坡荒地上,焚烧病畜的灰堆还在冒着缕缕残烟。孙老耿歪倒在灰堆旁不远的地上,脸色蜡黄,嘴唇发紫,呼吸急促。方医生正跪在他身边紧急检查。
“方医生!老耿叔怎么了?”李振山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潜伏的毒发作了?
方医生抬起头,脸色极其凝重:“不是中毒!是劳累过度加上急火攻心,引发了老毛病!他心脏一首不好!”她迅速给孙老耿喂下救心药丸,按压着穴位,“快!抬到医疗点!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众人七手八脚抬起昏迷的孙老耿。李振山看着老人灰败的脸色,心如刀绞。老耿叔是村里的定盘星,他的倒下,无异于雪上加霜。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蜷缩在自家破败院门口、抱着孩子旧衣服发呆的桂香。当听到孙老耿晕倒的消息时,她那空洞死寂的眼睛里,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当众人抬着孙老耿匆匆从她面前经过时,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极其复杂地追随着担架,嘴唇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最终又归于一片麻木的死灰。
那个关于钱家柴房的秘密,如同沉重的巨石,依旧死死压在她破碎的心底。
夜,再次降临。白河村被更深的黑暗和恐惧吞噬。挑水路断,毒蛇在侧,定盘星倒,人心溃散。陈锋站在村公所门口,望着黑沉沉的大山和那条被巨石阻断的生命线,眉头锁成了铁疙瘩。李振山默默擦拭着那把旧刺刀,冰冷的锋刃映着他左眉上那道深刻的疤痕和眼中不灭的火焰。
“路是人走出来的。”陈锋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斩钉截铁,“山挡路,就开山!毒蛇露头,就打七寸!李振山同志,组织人手,明天一早,带上家伙,跟我去清障开路!方医生,老孙同志就拜托你了!还有,”他目光如电,扫过黑暗,“通知所有民兵,枪不离手!给我盯死了!那条毒蛇…肯定还会再来!”
黑暗中,通往水渠的断路上,巨石沉默地矗立着,如同拦路的巨兽。而在更高处某个不为人知的岩缝里,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杂木林的缝隙,冷冷地俯视着山下灯火寥落的村庄和那片正在集结人手的塌方点。一丝残忍而冰冷的弧度,在他嘴角悄然勾起。
蝮蛇并未离去,它只是暂时收起了毒牙,盘踞在暗处,等待着下一次致命出击的机会。而白河村自救的微弱火光,能否穿透这层层叠叠的黑暗与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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