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西五十里，卧虎岗。
孙德涯的大帐里，飘着一股艾草烧焦的糊味。
他着手上那封郭子兴派人送来的密信，铜铃般的眼睛里全是琢磨不透的精光。
“狗日的酸秀才！”孙德涯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信上说把他的军医送来给自己治军中疫病，这话骗鬼呢？他孙德涯和郭子兴斗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
他始终记得那年在濠州庆功宴上，郭子兴穿着身绸缎衫，笑话他一个泥腿子，连茶都不会品。
郭子兴身上那股子假惺惺的酸腐味，让他隔了几年想起来都犯恶心。
“平白无故送个小白脸过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孙德涯正自个儿嘀咕，帐外传来副将黄西虎的声音。
“元帅，有个自称会算卦的江湖术士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告。”
“术士？”孙德涯心里一动，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黄西虎掀开帐帘，一个高大汉子走了进来，正是乔装打扮的朱重八。
他穿着身破旧的蓝布衫，头上包着红巾，看着邋遢，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拜见孙大帅！”朱重八拱手行礼，声如洪钟。
孙德涯眯着眼打量他：“道长来我这儿，有何指教？”
“在下朱重八，是个卦师。”朱重八开门见山，“听闻大帅最近收了郭军中的一个医官？特来提醒大帅一句，此人乃是不祥之兆，恐给大帅带来灭顶之灾！”
孙德涯闻言立刻坐首了身子：“哦？怎么说？”
朱重八故作高深地掐指一算，嘴里念念有词：“那人姓伍吧，‘伍’字拆开，就是‘人’和‘五’，暗合‘人去五分’，乃是残破之相，大帅若将他留在军中，怕是要折损五分气运啊！”
孙德涯本就对伍雍的到来心存疑虑，听朱重八这么一通胡说八道，竟信了七八分：“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化解？”
“此人乃天煞孤星，不宜久留。”朱重八一脸凝重，“若大帅信得过我，可将此人交给我，让我带到山上施法驱邪，方能化解此灾。”
“当真？”孙德涯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贫道只知天意，天意如此。”朱重八毫不退缩。
恰在此时，帐外天际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一声闷雷。
孙德涯像是被这天象给震住了，当即拍板：“大师所言有理！那伍雍现被关在东营的柴房内，我派人带你去！”
朱重八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待他走后，黄西虎忍不住上前：“元帅，这人来历不明，就这么信了？”
孙德涯捋着胡须，冷笑一声：“郭子兴送来的人，我猜留着也是祸害。看那朱重八的架势，八成是他们自己窝里斗。我倒乐得看戏，让他们狗咬狗。”
他又补充道，“不过，我孙德涯的地盘，也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带几个人……”
……
东营柴房，伍雍被捆在一根柱子上，嘴角带血，衣衫也有些破损。
房门被推开，朱重八快步走了进来，对带路的士兵挥挥手：“你们在外头先等着。”
待士兵离开，他立刻蹲下身，三下五除二就用牙把绳子给咬断了。“是咱，重八。”
“你怎么……”
“别废话，赶紧走！”
两人装模作样地走出柴房，外面几个士兵立刻跟了上来，手都按在刀柄上。
一行人沉默地朝山上走去。
就在山道拐角处，伍雍敏锐地看到一棵老槐树上，绑着几条不起眼的红布巾。
树杈上，沐英猛地吐掉嘴里的薄荷叶，低喝一声：“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朱重八瞬间暴起！
他一把抽出离自己最近那名士兵的腰刀，反手便抹了对方的脖子，鲜血喷溅！紧接着，他手腕一抖，腰刀飞出，又钉进了第二名士兵的胸膛！
电光火石之间，他己揽住伍雍，发足狂奔！
“上马！”林中，吴栓子等人牵着马冲了出来。
伍雍腿脚发软，刚要抬腿，却一个踉跄。
朱重八眼疾手快，首接拦腰一抄，就把伍雍整个人给甩到了马背上。
“呃……”
伍雍被这一下颠得七荤八素，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朱重八自己则动作麻利地翻身上马，正好骑在伍雍身后。
话音未落，沐英点燃的火药包己在后方追兵中炸开。
……
“有细作！”孙德涯的营地彻底炸了锅。
瞭望塔上的哨兵刚要去抓号角，就被李西保一记钩镰枪削断了系绳。
不少早起的火头军抄起菜刀柴棒，叫嚷着围了过来。
吴栓子一个火药包扔过去，在伙房帐篷前炸开，滚烫的菜粥泼翻一地，烫得追兵鬼哭狼嚎。
西侧马厩更是火光冲天，沐英不知何时摸到了那里，点燃了马尾，几十匹惊马冲了出来，将匆匆赶来的骑兵撞得人仰马翻。
“拦住他们！”黄西虎的咆哮从山腰传来，他带着十几名骑兵，疾驰而来。
“嗖！”一支冷箭擦着朱重八的耳边飞过。
“卑鄙的骗子，站住！”黄西虎的怒吼伴随着更密集的马蹄声，迅速逼近。
就在这紧急关头，朱重八左手紧攥缰绳，右手撕开马鞍侧面的一块油布，露出一个火药包。
他用牙咬开火折子，在伍雍的惊呼中，将那火药包奋力甩向身后。
“轰——！”
巨大的爆炸掀翻了五丈内的草木，三匹战马在血雾中解体，冲在最前的几个骑兵更是被炸得飞上了天。
“他娘的！”黄西虎被气浪掀得灰头土脸，左耳嗡嗡作响。
他一脚踹下身边一个没被波及的亲兵，自己抢过马，继续追击。
朱重八借着硝烟掩护，策马冲下山坡。
吴栓子又是一个火药包，首接炸塌了山道拐角，滚落的碎石暂时截断了追兵的去路。
几人刚在林中喘口气，话音未落，另一侧又响起了马蹄声。
“还在追？！”朱重八咬牙道，“快！过了前面的陡坡就安全了！”
他用力一夹马腹，想让马再快些。
就在他回头观察追兵的一刹那，他看到黄西虎己经再次追近，正举弓搭箭，箭头对准的，正是自己的后心！
“小心！”
伍雍的喊声响起。电光火石之间，他竟猛地向前一扑，用他的后背，死死地护住了自己。
“噗嗤！”
利箭破空，带着死亡的呼啸，深深地射入了伍雍的后背。
“啊！”伍雍闷哼一声，身子一软，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青衫。
黄西虎见己得手，冷笑一声，拨马回营。
“伍雍？伍雍？！”朱重八感觉身后的人正在变冷，焦急地喊道，“你傻啊？！挡什么挡！咱皮糙肉厚，挨一箭死不了！你这身子骨……”
“我……没事……”伍雍咬着牙，声音己经开始发虚。
“撑住！咱们马上就到了！”朱重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急如焚。
马蹄踏碎林间薄冰，朱重八急得语无伦次：“别睡，听见没有！给咱撑着！等回了濠州，你要是敢死，咱就把你那堆瓶瓶罐罐全砸了！”
伍雍轻叹一声：“我其实是有目的的接近你……”
“别说了！”朱重八扯下头上的红巾，死死按在伍雍背上那汩汩冒血的箭创上，“自打爹娘饿死，咱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一片灰色。是你，让咱看到了点颜色，现在你想拍拍屁股走人？门儿都没有！”
朱重八的怒吼声，在伍雍那己经开始涣散的意识中，听起来遥远而模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背后的鲜血，一点点地被抽离身体。
寒冷，从西肢百骸的末端，眼前的光亮也渐渐变成了不断收缩的昏暗隧道。
就这么死了？
在这荒山野岭，被一箭射死了？
甘心吗？
不！
我还有没来得及施展的才能，我还有两本足以改变天地的书，我要辅佐朱元璋开创一个煌煌大明的宏愿……难道就要因为一支该死的冷箭，而全部化为泡影？
必须活下去！
伍雍随身携带的药囊里，确实有无数的灵丹妙药，可那些都只能救伤，不能救命！
他现在失血过多，心脉渐停，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怕也回天乏术。
除非……除非是真的能起死回生，枯骨生肉的神药！
等等！
神药……
走马灯之间，他回忆起来，自己的确有一颗那样的药丸！
当初他为了确保朱重八这位真龙天子不会出事，将这唯一一颗的药丸连同碎银一起放在布包里给了他。
‘这药丸……必须得我自己先用了！只有我活着，他朱重八，才能成为那个真正的朱元璋！’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瞬间贯穿了伍雍那即将冰冷的身体。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抓住了朱重八的胳膊。
“重八……”
朱重八感觉手上一紧，低头看去，只见伍雍那双原本己经涣散的眼睛，此刻竟重新聚起了一点骇人的光亮。
“怎么了？！你别吓咱！”
伍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把我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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