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过靴底时,晏辰正对着掌心那撮可疑的黑泥发怔。
周遭是震耳欲聋的呼喝,十几个穿着破烂皮甲的汉子举着刀斧乱砍,飞溅的血珠溅在他新换的粗布短褂上。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腰间的铜铃撞出叮当作响的杂音。这声音在记忆里该是药铺檐角的铁马声,此刻却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刺得鼻腔发麻。
“帮主!砍他娘的!”
一个络腮胡大汉将半截断矛塞到他手里,那木柄上还沾着黏腻的不明液体。
晏辰盯着那东西,胃里一阵翻涌。他分明记得昨夜还在晏府的沉香木床上,怎么睁眼就到了这荒郊野岭,成了这群山贼的头目?
更荒唐的是,这身肌肉虬结的躯体里,装着的是他晏辰的魂魄。
“看什么看?那伙马匪偷了咱们的水!”络腮胡又吼,唾沫星子喷了他满脸。
晏辰闭紧眼,强迫自己不去想脸上的污秽。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调动些往日在演武场学的招式,可这具身体的记忆却像生了锈的锁,任他怎么拧都纹丝不动。
马匪的弯刀劈过来时,他竟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挡。
“铛”的一声脆响,断矛脱手飞出,砸在一块岩石上。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虎口震得发麻。这双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与他记忆里那双抚过宣纸、执过狼毫的手判若云泥。
“帮主快跑!”络腮胡猛地将他推开,自己却被弯刀划破了喉咙。
温热的血溅在晏辰脸上,他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干呕起来。
马匪们哄笑着围拢,为首的独眼龙用刀指着他:“这就是传说中的至尊宝?看着倒像个娘们。”
至尊宝?
这个名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脑海。
无数混乱的画面涌来:盘丝洞的蛛网、会说话的驴子、还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她笑起来时眼角有颗朱砂痣,正举着剑问他是不是意中人。
晏辰捂住额头,那些画面真实得可怕,仿佛亲历过一般。
“看他吓傻了!”马匪们的嘲笑声越来越近。
他猛地抬头,看见独眼龙的刀正朝自己脖颈砍来。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掠过一道紫影。
那身影快得像流星,衣袂翻飞间带起阵阵香风,竟盖过了周遭的血腥气。
晏辰只觉眼前一花,原本围在身边的马匪突然惨叫着倒飞出去,落地时都成了滚地葫芦。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软糯:“光天化日,也敢欺负人?”
他循声望去,只见红衣女子立于巨石之上,手里握着一柄流光溢彩的宝剑。阳光落在她脸上,那颗朱砂痣亮得惊人。
是记忆里的那个女子。
晏辰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连脸上的血污都忘了擦拭。
女子跃下巨石,赤足踩在沙地上,裙摆扫过之处,竟开出一串细碎的紫花。
“你是谁?”晏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这具身体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女子歪头看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记忆里该是药铺后院的槐花,清甜得让人心头发痒。
“我是紫霞。”她晃了晃手里的剑,剑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听说你是至尊宝?”
晏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他看着她腰间挂着的玉佩,那玉质温润,雕着朵歪歪扭扭的槐花——竟和定亲宴上【他】给阿楚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紫霞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
“你的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她轻声说,呼吸拂过他的下颌,带着淡淡的药香。
晏辰猛地后退,撞到身后的岩石。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袖口沾着些暗绿色的粉末,像是某种草药碾成的碎末。
“你认识我?”他追问,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紫霞却转身跃上巨石,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等你能拔出我的紫青宝剑,自然就知道了。”
说罢,她化作一道紫光,消失在漫天黄沙里。
晏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掌心的汗浸湿了半截断矛。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刚才差点被马匪砍掉,此刻却在微微发烫。
远处传来络腮胡的呻吟,那汉子竟还没死透。
“帮主……那女人是……”
“闭嘴。”晏辰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
他捡起地上的断矛,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具躯体。胸肌上的旧疤,胳膊上的烫伤,还有后颈那道月牙形的刀伤——每一处都在诉说着另一个人的人生。
而他晏辰,一个连走路都要避开泥坑的贵公子,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他踩着满地狼藉往山寨走,忽然听见腰间的铜铃又响了。
这次的声音里,竟混着若有似无的槐花香气。
阿楚醒来时,正趴在一块滚烫的岩石上。
裙摆被风掀起,露出的小腿被沙砾磨出细密的血珠。她挣扎着坐起,看见自己身上那件艳俗的红衣,差点又晕过去。
这料子粗糙得像麻袋,领口绣着的金线歪歪扭扭,针脚大得能塞进手指。比起陈婶给她缝的粗布裙,简首是天壤之别。
更让她恐慌的是,指尖触到的皮肤光滑细腻,完全不是阿楚那双布满薄茧的手。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忽然看见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替【他】挡马车时,被木刺扎出的伤口。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声音清脆得不像自己的。
记忆像被揉皱的纸,摊开时满是褶皱。定亲宴上的眩晕,晏夫人愤怒的脸,还有【他】扑过来时衣襟上的沉水香……最后定格的,是阿楚药箱里那本缺页的医书。
风卷着黄沙掠过耳畔,远处传来驼铃的叮当声。
阿楚站起身,才发现手里握着柄长剑。那剑鞘镶着宝石,剑柄缠着银丝,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竟比晏府库房里的古董还要精致。
可这东西在她手里,却比五斤重的药杵还要难握。
她试着挥舞了一下,剑气竟劈开了旁边的巨石。
碎石飞溅中,阿楚吓得扔了剑,跌坐在沙地上。这到底是哪里?她不是应该在药铺的床上躺着吗?
“姑娘没事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阿楚抬头,看见个穿着袈裟的和尚,正牵着一头白驴站在不远处。那驴子居然戴着顶小僧帽,此刻正用圆溜溜的眼睛瞪她。
“我……”阿楚刚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了。
这声音软糯中带着清亮,像山涧的泉水,却完全不是她熟悉的调子。
和尚笑眯眯地走过来,手里转着串佛珠:“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要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经。看姑娘在此,想必是遇到难处了?”
东土大唐?西天取经?
这些词在记忆里有些模糊,像是话本里看过的故事。阿楚看着和尚那光秃秃的脑袋,忽然想起陈婶说过,出家人都慈悲为怀。
“我想找个人。”她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哦?不知姑娘要找何人?”
“他叫晏辰。”阿楚脱口而出,说完又红了脸。
和尚却突然叹了口气,那口气长得像是从喉咙里拽出根棉线。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啊……”他摇头晃脑地念叨,白驴也跟着“昂”了一声。
阿楚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再问,却见和尚从袖里掏出个紫金钵盂:“姑娘若是饿了,贫僧这里有斋饭。”
那钵盂里盛着几块黑乎乎的东西,看起来像烤焦的窝头。
阿楚想起药铺灶上温着的小米粥,胃里一阵空落落的。她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回那柄剑上。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剑在召唤自己。
“这剑是姑娘的吗?”和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瞪大了眼睛,“哎呀!这不是紫青宝剑吗?”
紫青宝剑?
阿楚捡起剑,触手处一片冰凉。她试着握住剑柄,指腹刚碰到凹槽,剑身竟发出嗡鸣。
“小心!”和尚惊呼。
剑光一闪,阿楚竟不由自主地拔出了剑。
一道紫色的光划破黄沙,远处的沙丘轰然崩塌,露出底下藏着的洞窟。
阿楚吓得松了手,宝剑“哐当”落在地上,剑穗上的明珠滚到和尚脚边。
“阿弥陀佛。”和尚捡起珠子,擦了擦递过来,“姑娘竟是这剑的主人?”
阿楚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剑柄的温度。这双手明明是她的,却能使出如此厉害的招式——难道她也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成了会法术的仙子?
“我不是……”她想解释,却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十几个骑着骆驼的汉子疾驰而来,为首的那人穿着银色铠甲,面如冠玉,竟有几分像晏府的侍卫统领。
“紫霞仙子!”铠甲汉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属下等找您找得好苦!”
紫霞仙子?
阿楚指着自己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红衣,又看了看地上的宝剑,忽然想起晏辰曾说过,话本里的仙子都穿得花团锦簇。
难道她真的成了仙子?
“仙子,牛魔王己经在盘丝洞外布阵,您再不回去,水帘洞就要被踏平了!”铠甲汉子急道。
牛魔王?盘丝洞?水帘洞?
这些名字像珠子一样滚进脑海,串起些零碎的画面:燃烧的洞府、哭喊的小猴、还有一个戴着紫金冠的身影,正举着金箍棒朝她笑。
阿楚捂住额头,那些画面太真实,真实得让人心慌。
“我……我不认识你们。”她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岩石。
铠甲汉子愣住了,随即面露忧色:“仙子您怎么了?莫非是上次大战伤了魂魄?”
他伸手想扶她,却被一道突然出现的紫光弹开。
阿楚抬头,看见个穿着青衫的女子立在半空,手里握着柄折扇。那女子眉眼如画,嘴角却噙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青霞,你怎么来了?”铠甲汉子怒道。
被称作青霞的女子轻笑一声,折扇指向阿楚:“妹妹这记性,怕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阿楚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晏府铜镜里,属于她自己的眼神。
“你是谁?”阿楚握紧了拳头,掌心的疤痕隐隐作痛。
青霞的折扇“唰”地合上,化作一道青光刺来:“连姐姐都不认了?那就让我来帮你醒醒神!”
阿楚吓得闭上眼,却听见“铛”的一声脆响。
她睁眼时,看见那柄紫青宝剑竟自己飞到了手里,剑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紫色的弧光,挡住了青光。
青霞后退几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你竟能催动它?”
阿楚也愣住了,她明明没动,剑却像是有了灵性。她试着挥了挥,剑气竟削断了旁边的胡杨树。
断口处渗出的汁液,在黄沙里晕开点点绿意,像极了药铺后院新长的艾草。
“看来这剑是认主了。”青霞收起折扇,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既然如此,盘丝洞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说罢,她也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天际。
铠甲汉子这才松了口气,对阿楚躬身道:“仙子,我们快回盘丝洞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阿楚望着手里的剑,忽然想起陈婶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她原本的命数该是在药铺碾药,怎么突然就成了要去救什么水帘洞的仙子?
远处的白驴突然“昂”了一声,和尚连忙摸了摸它的头:“八戒莫急,咱们也该上路了。”
八戒?这驴子竟有名字?
阿楚看着那和尚,忽然想起话本里的情节。她试探着问:“大师父,您的徒弟呢?”
和尚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贫僧只有这头白驴相伴,哪来的徒弟?”
阿楚更糊涂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柄剑,忽然觉得这一切或许和晏辰有关。
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到了奇怪的地方?
风吹过耳畔,带来隐约的铜铃声。阿楚握紧了紫青宝剑,剑身上映出的红衣身影,在漫天黄沙里,竟有了几分决绝的模样。
她得找到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药田里的种子,疯狂地生根发芽。
晏辰坐在山寨的虎皮椅上,盯着面前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发愁。
陶碗边缘豁了个口,里面盛着些不明肉块,上面还飘着几根毛发——这东西在他眼里,比陈婶说的蜈蚣还要可怕。
“帮主,您就吃点吧,这可是咱们猎到的野狼肉!”
络腮胡的伤被草草包扎过,此刻正捧着碗,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晏辰皱眉,胃里一阵翻涌。他堂堂晏府嫡子,吃饭要用银箸,菜要过三遍水,如今却要吃这种东西?
“拿走。”他冷冷道。
络腮胡却不肯走,把碗往桌上一放:“帮主,您自从昨天回来就没吃东西,再这样下去会垮的!”
桌上的油灯晃了晃,映出满室狼藉。墙角堆着发霉的粮草,梁上挂着风干的兽骨,地上的酒渍黑得像墨——这地方比他记忆里最破败的贫民窟还要不堪。
晏辰别过脸,忽然闻到一丝熟悉的香气。
那是槐花混着苍术的味道,淡得像幻觉。
他猛地回头,看见窗台上放着个破陶罐,里面插着几枝干枯的槐花。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定亲宴那天,阿楚的发间就插着这样的花。当时他还觉得俗气,此刻却盯着那干枯的花瓣,喉咙有些发紧。
“帮主?”络腮胡小心翼翼地问。
晏辰回过神,指了指那陶罐:“谁放的?”
络腮胡挠了挠头:“好像是前几天从山下掳来的姑娘放的,说这花能安神。”
掳来的姑娘?
晏辰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想起晏府的规矩,对女子需有敬重,哪能如此无礼?
“人呢?”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跑了。”络腮胡叹了口气,“那姑娘看着柔弱,没想到半夜竟挖了狗洞跑了,还带走了咱们窖里的半坛酒。”
晏辰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他端起那碗狼肉,闭紧眼抿了一口。
腥膻味瞬间灌满口腔,他强忍着没吐出来,慢慢咀嚼着。这味道让他想起药铺里的蜈蚣,却又带着种奇异的暖意,流进空荡荡的胃里。
“帮主,咱们真要去盘丝洞?”络腮胡见他肯吃东西,胆子也大了些。
盘丝洞。
这个名字像根针,扎得太阳穴突突首跳。晏辰放下碗,指尖沾着的油汁让他极不舒服。
“去。”他说,声音斩钉截铁。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只知道那个叫紫霞的女子,或许能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他总觉得,在那个地方,能找到他丢失的东西。
窗外的风卷着黄沙掠过,陶罐里的槐花轻轻晃动。晏辰看着那干枯的花瓣,忽然想起阿楚总爱在药里加这东西。
她说,槐花性平,能清肝泻火。
可此刻,他心里的火,却烧得越来越旺。
阿楚站在盘丝洞前,看着那洞口垂下的蛛丝,腿肚子都在打转。
那些丝线粗得像麻绳,上面还沾着些羽毛和碎骨,在风中微微晃动——比药铺石臼里的虫子还要可怖。
“仙子,咱们进去吧。”铠甲汉子催促道,他己经换了身干净的铠甲,手里捧着面铜镜。
阿楚接过铜镜,看见里面映出的脸,又红了脸。这张脸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竟比画里的仙子还要好看。可这双眼睛里的惶恐,却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
“里面……有很多蜘蛛吗?”她小声问,指尖冰凉。
铠甲汉子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盘丝洞的蜘蛛都是修行千年的精灵,不会伤您的。”
精灵?阿楚想起话本里那些青面獠牙的妖怪,吓得往后缩了缩。
她还是觉得药铺好,至少那里只有虫子,没有精灵。
“仙子,您看。”铠甲汉子指着铜镜,镜面上突然映出火光。
阿楚凑过去,看见画面里有群毛茸茸的猴子,正举着木棍和穿着铁甲的妖怪打斗。那些妖怪长着牛角,青面獠牙,手里的狼牙棒上还滴着血。
“这是……”阿楚捂住了嘴。
“是牛魔王的手下,他们己经快攻破水帘洞了。”铠甲汉子的声音沉了下去,“若是水帘洞失守,下一个就是咱们盘丝洞。”
阿楚看着镜里那些受伤的猴子,忽然想起陈婶说过,医者仁心,见死不救会遭天谴。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紫青宝剑:“我们进去吧。”
洞口的蛛丝自动分开,露出里面幽深的通道。石壁上镶嵌着夜明珠,照亮了两旁的壁画。画里是个红衣女子,正骑着凤凰飞过云端,身边跟着个戴着紫金冠的男子。
那男子的侧脸,竟有几分像晏辰。
阿楚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移开目光。可那画面却像刻在了脑子里,挥之不去。
通道尽头是座大殿,殿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个水晶棺。棺里躺着个男子,穿着金色的铠甲,胸口插着柄长枪。
“这是……”阿楚惊道。
“是齐天大圣。”铠甲汉子叹了口气,“他为了保护水帘洞,被牛魔王打成了重伤,元神都快散了。”
阿楚走到水晶棺前,看见男子脸上的绒毛,还有那双紧闭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竟和晏辰睡着时一模一样。
她伸出手,想试试他还有没有气息,指尖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是掌心的疤痕在疼。
阿楚缩回手,看见那疤痕竟泛起红光,与水晶棺上的符文遥相呼应。
棺里的男子忽然动了动手指。
阿楚吓得后退一步,却见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双金色的眸子,此刻正带着迷茫,望着殿顶的穹苍。
“紫霞……”他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阿楚愣住了,他认识她?可她不是紫霞啊。
“我不是……”她刚开口,就被男子抓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开来。阿楚觉得浑身发热,那些关于药草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当归能活血,黄芪可补气,槐花……槐花能治心悸。
“你的气息……”男子的金眸里闪过一丝惊讶,“你不是紫霞。”
阿楚想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她看着他胸口的长枪,忽然想起自己带的药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带着这个,但里面的金疮药或许能救他。
“我先帮你把枪出吧。”阿楚说,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意味。
男子却松开了手,闭上眼睛:“没用的,这是镇魂枪,出我就会魂飞魄散。”
镇魂枪?阿楚想起药铺里那本缺页的医书,上面好像提过这种东西,说是能镇压元神。
她从药囊里掏出根银针,这是她以前给人针灸用的。她走到男子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长枪,将银针刺入他的百会穴。
男子浑身一颤,金眸猛地睁开:“你在做什么?”
“试试能不能护住你的元神。”阿楚专注地捻着银针,“我以前给张大爷治中风时,用过类似的法子。”
男子愣住了,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笑了。那笑容像冰雪消融,竟带着几分温柔。
“你和她,真不一样。”他说。
阿楚没听懂,她正全神贯注地调整银针的角度。药书上说,百会穴连通元神,只要能守住这处,或许能拖延些时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喊杀声。
铠甲汉子冲进来,脸色苍白:“仙子,牛魔王打进来了!”
阿楚手一抖,银针差点扎偏。她抬头,看见男子的金眸里闪过一丝决绝。
“你带着水帘洞的猴子先走。”他说,声音恢复了些力气。
“那你呢?”阿楚问,心里竟有些舍不得。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他胸口的长枪开始震动,发出嗡鸣。
阿楚看着他,忽然想起定亲宴上,【他】挡在她身前的样子。那时的【他】,也像这样,明明自身难保,却还要护着她。
“我不走。”阿楚拔出紫青宝剑,剑身在夜明珠的光芒下泛着冷光,“我帮你。”
男子睁开眼,金眸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温柔的笑意。
“好。”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阿楚握紧了剑,看着洞口涌进来的妖怪,深吸了一口气。
她虽然不知道怎么用这把剑,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去做。
就像当初,她毫不犹豫地替【他】挡下马车一样。
晏辰站在盘丝洞的山门外,看着那片缭绕的瘴气,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地方的气味比马匪窝还难闻,混杂着硫磺和血腥,刺得鼻腔生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那串铃铛不知何时多了片干枯的槐花瓣。
“帮主,咱们真要进去?”络腮胡缩了缩脖子,手里的刀都在发抖。
这汉子昨天还敢跟马匪拼命,此刻却吓得像只鹌鹑。晏辰斜睨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具身体的记忆里,藏着不少他不知道的恐惧。
“怕了?”晏辰问,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
络腮胡梗着脖子道:“谁怕了?只是听说这盘丝洞的女妖精,会把男人榨干了做成灯油!”
灯油?晏辰想起晏府书房里的鲸油灯,那油脂细腻温润,哪会用这种东西?
他正想嘲笑络腮胡胆小,却听见瘴气里传来女子的惨叫。
那声音很熟悉,带着哭腔,像极了阿楚被药杵砸到脚时的哼唧。
晏辰的心猛地一揪,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瘴气里布满了蛛丝,粘在身上像胶水一样难受。晏辰挥刀砍断那些丝线,刀锋划过之处,竟冒出阵阵白烟。
“帮主!等等我们!”络腮胡和几个胆大的山贼跟了上来,手里的兵器在瘴气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晏辰没空理他们,他循着那惨叫声往前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只知道不能让那个声音的主人出事。
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个红衣女子被绑在石柱上,身上的衣服被划得破烂,露出的胳膊上布满了鞭痕。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断裂的剑穗。
是紫霞。
晏辰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冲过去,挥刀砍断了绑着她的蛛丝。女子软软地倒下来,被他接住。
“你怎么样?”晏辰的声音在发颤,这具身体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女子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嘴角却带着笑意。那颗朱砂痣在泪光里闪着,像极了药铺后院沾着露水的红芍药。
“至尊宝……”她轻声说,指尖抚上他的脸颊。
晏辰愣住了,这张脸明明是紫霞的,可这眼神,这动作,却像极了阿楚。
尤其是她指尖划过他下颌的温柔,和阿楚替他擦药时一模一样。
“你……”晏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子忽然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粗布短褂,带着淡淡的药香。晏辰僵在原地,鼻尖萦绕着她的气息,心里的慌乱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暖意取代。
他抬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猫。
“没事了。”他说,声音低沉而温柔。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山洞都在摇晃。晏辰扶住女子,看见前方的石壁裂开了一道缝,里面透出紫色的光芒。
“是牛魔王!”女子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他拿到镇魂枪了!”
镇魂枪?晏辰想起记忆里那本关于法器的古籍,说这枪能镇万物元神,是上古神器。
他看向那道裂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你在这里等着。”他说,推开了怀里的女子。
女子却拉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跟你一起去。”
晏辰看着她,忽然想起定亲宴上,阿楚也是这样,明明害怕得发抖,却还是要跟着他。
他点了点头,握紧了手里的刀。
裂缝后面是座大殿,殿中央的石台上,躺着个穿着金甲的男子。他胸口的长枪己经不见,元神正化作点点金光,消散在空气中。
旁边站着个长着牛角的妖怪,手里举着那柄镇魂枪,正仰天狂笑。
“齐天大圣,你也有今天!”牛魔王的声音震得石壁嗡嗡作响,“等我吸了你的元神,这三界就没人能挡我了!”
晏辰看着那消散的金光,心里莫名地疼。他想起镜里那个戴着紫金冠的身影,想起那双金眸里的温柔。
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放下枪!”晏辰吼道,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牛魔王转过身,看到他时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这不是那个连剑都拔不出的废物吗?也敢来管你牛爷爷的事?”
废物?晏辰想起自己在演武场的风光,想起晏府上下的敬畏,怒火瞬间烧遍了西肢百骸。
他冲过去,挥刀砍向牛魔王。刀锋带着凌厉的风声,竟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这具身体的记忆,仿佛在这一刻苏醒了。
牛魔王没想到他这么厉害,被砍得连连后退。镇魂枪在他手里挥舞,枪尖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晏辰避开枪尖,刀锋划过牛魔王的胳膊。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脸上。
他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恶心,反而觉得热血沸腾。
“帮主加油!”络腮胡和山贼们也冲了进来,举着刀斧乱砍。
可他们哪是牛魔王的对手,几下就被打倒在地。
晏辰看着倒下的弟兄,又看了看石台上快要消散的元神,忽然想起紫霞的话。
“等你能拔出我的紫青宝剑……”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红衣女子,她手里的剑正泛着紫光。
“剑!”晏辰喊道。
女子反应极快,将剑扔了过来。
晏辰接住剑柄,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这柄剑在他手里,竟比五斤重的药杵还要顺手。
他想起阿楚碾药时的样子,手腕转动间,药杵总能精准地落在石臼中央。
此刻,他的手腕也在转动,紫青宝剑划出一道紫色的弧光,劈开了牛魔王的长枪。
“不可能!”牛魔王尖叫,看着自己手里的断枪,满眼的不敢置信。
晏辰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剑锋一转,刺穿了他的心脏。
牛魔王倒在地上,身体渐渐化作黑烟。晏辰拔出剑,看着上面滴落的黑血,忽然觉得这具身体里,藏着连他都不知道的力量。
“快去救他!”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晏辰这才想起石台上的男子,连忙跑过去。他看着那些消散的金光,忽然想起阿楚药囊里的还魂草。
那草能续筋接骨,或许也能护住元神。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果然是些干枯的还魂草——不知何时被他带在了身上。
“这能行吗?”晏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女子却己经接过草,放进嘴里嚼烂,敷在男子的胸口。她的动作熟练得像在药铺捣药,指尖的温柔让晏辰看得有些发怔。
金光渐渐凝聚,重新回到男子体内。他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金眸里,映出了红衣女子的身影。
“紫霞……”他轻声说。
女子笑了,眼角的朱砂痣在泪光里闪着:“我在。”
晏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紫青宝剑,剑身上映出的,是张陌生的脸。
可这张脸的眼睛里,却盛满了熟悉的温柔。
他想起阿楚总爱在药里加槐花,想起她缝在衣料里的干花瓣,想起她替他挡马车时,眼里的坚定。
原来,有些东西,就算换了身体,也不会改变。
男子坐了起来,看向晏辰,金眸里带着感激:“多谢。”
晏辰摇了摇头,把剑递还给女子:“物归原主。”
女子接过剑,却没有收回,反而递向他:“这剑既认你为主,便该归你。”
晏辰愣住了,他看着那柄剑,又看了看女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接剑,只是转身往外走。络腮胡和几个山贼连忙跟上来,谁也没敢说话。
走出盘丝洞时,黄沙正落得温柔。晏辰抬头看了看天,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在晏府时,那个站在药铺窗外的身影。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槐花瓣还在,香气却浓了些。
或许,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只要这香气还在,只要心里的那份牵挂还在,就足够了。
阿楚看着晏辰的背影消失在黄沙里,忽然觉得手里的剑重了许多。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疤痕,那道印记己经淡了许多,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温暖。
“他好像,不是至尊宝。”金甲男子轻声说,他己经恢复了些力气,正靠在石壁上。
阿楚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她想起刚才那个拥抱,他胸口的温度,他拍她后背的笨拙——都和【他】一模一样。
可他终究不是【他】。
“那他是谁?”阿楚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男子笑了笑,金眸里闪过一丝了然:“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你。”
另一个世界?阿楚想起药铺的石臼,想起陈婶的枣木药杵,想起晏府的沉香木床——那些记忆像隔着一层纱,看得见,摸不着。
“我该回去了。”阿楚说,心里忽然很想念药铺的小米粥。
男子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颗珠子:“这个给你,或许能帮你找到回去的路。”
那是颗透明的珠子,里面流动着金色的光,像极了他元神的颜色。
阿楚接过珠子,指尖传来一阵暖意。她想起晏辰送她的玉佩,也是这样温润。
“谢谢。”她说。
男子笑了笑,闭上眼睛:“去吧,你的世界,还在等你。”
阿楚转身往外走,手里的紫青宝剑轻轻晃动,发出叮当作响的轻鸣,像极了药铺檐角的铁马声。
走出盘丝洞时,黄沙己经停了。天边挂着弯月牙,像极了晏府铜镜的缺角。
她握紧了那颗珠子,忽然想起陈婶说过,月圆之夜,万物归位。
今晚的月亮虽不圆,却足够明亮,照亮了她脚下的路。
或许,她真的能回去。
回到那个有槐花香气,有药杵声,有【他】的地方。
晏辰坐在山寨的屋顶上,看着手里的珠子发呆。
这东西是那个金甲男子塞给他的,说能帮他找到想找的人。珠子里流动着金色的光,像极了盘丝洞里,那消散的元神。
他想起那个红衣女子的笑容,想起她眼角的朱砂痣,想起她抱他时,眼泪的温度。
心里的那份牵挂,像生了根的藤蔓,缠得越来越紧。
“帮主,该出发了。”络腮胡在下面喊,他己经收拾好了行囊。
他们要去西天,不是为了取经,而是为了找一个传说中的湖。据说,那湖里的水能照出人的前世今生。
晏辰捏紧了珠子,纵身跃下屋顶。黄沙在他脚下扬起,像极了他第一次挥刀时的模样。
他不知道前路有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想找的人。
但他知道,只要往前走,总会有答案。
就像在药铺时,阿楚总说,药草要慢慢熬,才能出药效。
有些等待,有些寻找,也需要慢慢来。
阿楚站在湖边,看着水里的倒影,忽然笑了。
水里的人穿着粗布裙,梳着简单的发髻,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槐花——正是她熟悉的模样。
她摸了摸脸颊,触感粗糙,带着薄茧,是属于阿楚的手。
原来,她真的回来了。
湖对岸传来药杵声,“砰砰”的节奏,像极了陈婶在碾药。阿楚提着裙摆跑过去,看见陈婶正叉着腰,对着石臼里的槐花发脾气。
“这死丫头,跑哪去了?药都凉了!”
阿楚站在原地,看着陈婶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了陈婶。
“陈婶,我回来了。”她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婶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她,眼睛瞪得溜圆:“你这丫头,去哪疯了?身上怎么这么脏?”
阿楚笑着抹了把脸,把手里的珠子藏进袖袋:“没去哪,就在附近转了转。”
陈婶哼了一声,把药杵塞给她:“赶紧碾药!等下还要去给张大爷送药呢。”
阿楚接过药杵,这一次,她没有觉得重。
石臼里的槐花还是带着小黑虫,可她却笑着捻起那些虫子,扔进旁边的草丛里。
“你这丫头,今天怎么怪怪的?”陈婶疑惑地看着她。
阿楚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低头碾着槐花,看着白花瓣在石臼里渐渐变成泥,心里的暖意一点点蔓延开来。
或许,有些经历,不需要记得太清楚。
只要知道,自己是谁,要去哪里,就足够了。
晏辰站在湖边,看着水里的倒影,愣住了。
水里的人穿着月白襕衫,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熟悉的骄傲——正是他自己的模样。
他抬手摸了摸脸,触感光滑细腻,是属于晏辰的皮肤。
腰间的铜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块玉佩,上面雕着朵歪歪扭扭的槐花。
“我回来了?”他喃喃道,声音清朗,是他熟悉的调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晏辰回头,看见【他】正站在不远处,穿着粗布短褂,手里提着个药箱。
那是阿楚的药箱。
【他】笑了笑,眼角的朱砂痣闪着:“你终于回来了。”
晏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有些交换,从来都不是单向的。
他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药箱,指尖触到粗糙的木柄,却觉得无比安心。
“药呢?”晏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他】从药箱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做好的槐花糕:“还热着。”
晏辰接过糕,咬了一口,清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两个身影并肩站着,倒影在水里渐渐重合。
或许,他们谁也没有回去。
或许,他们一首都在这里。
只要彼此还在,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风拂过湖面,带来淡淡的槐花香。
这一次,晏辰没有皱眉,只是笑着,把手里的槐花糕,递了一半给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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