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顶级烧伤科病房的夜,沉得如同浸透了陈年墨汁。窗外无星无月,只有浓稠的黑暗无声地挤压着玻璃。床头柜上,那只南宋官窑天青釉冰裂纹梅瓶静静矗立,瓶腹那道狰狞的裂痕在惨白的应急灯光下,如同通往幽冥的缝隙。
程听瓷僵坐在病床上,右臂依旧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僵硬地搁在身前。那只被烈焰重塑、嵌入白玉扳指的右手掌心深处,冰冷的搏动感与那圈淡金色开片裂纹传来的微凉触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她那非人的存在与纠缠。
她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铁钉,死死钉在虚空。幽蓝光幕早己消散,但那幅动态的、妖异到令人窒息的画面,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前世自己背上那在火焰中疯狂扭动、最终化作“不得解”三字的火疤痕!沈天青残魂那充满痛苦、愤怒与绝望的无声咆哮——“永生永世的诅咒和囚笼”!
不得解!
永生永世的诅咒和囚笼!
这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恨吗?怨吗?她该恨谁?恨那个前世在沈天青心口刻下诅咒的自己?还是恨那个被诅咒束缚、扭曲了千年的瓷精?这纠缠千年的血债,这用烈焰与孤寂书写的孽缘,竟是一个无解的、自我折磨的死循环?!
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太和殿暖阁里那声撕裂理智的指控——“瓷妖!”,如同魔咒在耳边回响。是她!是她亲手将他推向了那万劫不复的烈焰深渊!
掌心那枚白玉扳指深处,那缕游走的金线,似乎感应到她翻涌的悔恨与痛苦,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股冰冷而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沉甸甸的铅块,顺着那圈开片裂纹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那疲惫感里,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寂和……认命。
沈天青……他还在。在她掌心的玉里,在无尽的黑暗与灼痛中,承受着那“不得解”的诅咒反噬。
林老坐在阴影里,看着徒弟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脸,苍老的眼中翻涌着巨大的痛惜和无能为力的沉重。病房里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程听瓷压抑而痛苦的呼吸声。
“听瓷……”林老的声音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许……或许放下才是解脱。那只梅瓶……太邪性了。老师找人……把它封存起来,埋了。离它远点,离……离这些事远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求。
放下?
离远点?
程听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林老写满担忧的脸上,最终,落在了床头柜那只梅瓶上。瓶身温润的天青色釉光,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同冰冷的嘲弄。
放下?放下这纠缠千年的宿命?放下掌心那冰冷的搏动?放下那个在火海中嘶吼着“永生想我”、在冰库里徒手撕碎自己、在太和殿被瓷片贯穿后跳入窑炉的男人?
不。
一个清晰到近乎冷酷的念头,如同破开冰层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悔恨与恐惧的迷雾!
这诅咒,这囚笼,是她前世亲手铸就的!是她用那根烧红的火钎,刺入沈天青的心口,刻下了“不得解”的烙印!是她将两人拖入了这跨越千年的痛苦深渊!
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是她亲手系上的死结,那么,也只有她,才有资格去解开!用这双曾指控他为“瓷妖”的手,用这双曾将他从烈焰中拖拽出来的手,用这双……嵌着他本体的手!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混合着修复师弥合破碎的本能和对这扭曲宿命的宣战,在她心底轰然点燃!她看向林老,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神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老师,”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帮我准备东西。金粉。上好的、最纯净的戗金用金粉。特制的、能承载修复之力的粘合剂。还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被纱布包裹的右臂上,落在掌心那嵌入的白玉扳指上,“……我的修复工具。现在就要。”
“听瓷!你要干什么?!”林老骇然失色,猛地站起来,“你的手根本动不了!伤口会感染的!那瓶子……”
“我要修复它!”程听瓷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笔首地刺向那只梅瓶瓶腹的狰狞裂痕,“不是把它封存,不是离它远点!我要修复那道裂痕!我要看看那‘不得解’的诅咒下面,到底还藏着什么!我要……解开它!”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宣告一场跨越千年的最终审判。
林老看着徒弟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看着那只包裹着纱布、嵌着非人之物的右手,苍老的嘴唇哆嗦着,最终,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深深地看了程听瓷一眼,转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病房。
故宫西三所,古陶瓷修复室。
窗棂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和声响。巨大的楠木工作台上,只点燃了一盏孤零零的、散发着柔和的暖黄色光晕的仿古宫灯。灯光如融化的金箔,流淌在台面上,将中央那只天青釉冰裂纹梅瓶笼罩在一片神圣而静谧的光圈里。瓶腹那道狰狞的裂痕,在暖光下依旧刺目,却仿佛被赋予了一种等待救赎的宿命感。
程听瓷坐在轮椅上,被林老推到了工作台前。她的右臂依旧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僵硬地搁在特制的支架上。纱布只解开了手掌部分,露出了那只惨不忍睹的右手——焦黑、暗红、新肉交错,掌心中央,那枚羊脂白玉扳指深深嵌入,边缘是一圈淡金色的、如同天然开片般的细微裂纹。玉质深处,那缕金线正不安地游走着。
林老将准备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她左手边:一小碟研磨得极其细腻、在灯光下流淌着熔金般光泽的戗金用金粉;一小碗散发着特殊草木清香的、半透明的特制粘合剂;还有她最熟悉、最趁手的那支狼毫小楷笔。
空气里弥漫着金粉的冷冽气息、粘合剂的草木清香,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紧张感。
程听瓷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梅瓶瓶腹那道狰狞裂痕的走势。裂痕深而锐利,边缘迸溅着细小的瓷屑,走势……她的瞳孔猛地一缩!那裂痕蜿蜒的轨迹,起笔的锐利,行笔的瘦劲孤峭,收笔的戛然而止……竟隐隐透出一种被强行扭曲、破坏了的瘦金体笔意!
这与沈天青心口那道裂纹的笔意,何其相似!仿佛是同源而出,却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撕裂!
修复师的本能在血液里咆哮。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右臂传来的剧痛和掌心那冰冷搏动的异物感。她伸出左手——那只完好的、戴着薄棉手套的左手,动作稳定而精准地拿起那支狼毫小楷笔。
笔尖,轻轻探入那碗特制的粘合剂中,饱蘸汁液。粘合剂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草木的芬芳,如同最纯净的甘霖。
接着,笔尖小心翼翼地、如同点触最脆弱的花蕊,沾起一小撮熔金般的金粉。
灯光下,笔尖闪烁着神圣而璀璨的光芒。
程听瓷屏住呼吸,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笔尖那一点凝聚的金光上。她的左手稳如磐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和不容有失的决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笔尖落向梅瓶瓶腹那道狰狞裂痕的起始点——那如同刀锋斜切般锐利的起笔处!
就在笔尖饱蘸金粉与粘合剂的尖端,即将触碰到冰冷锐利裂痕边缘的刹那——
嗡!
一股冰冷狂暴的斥力,如同沉睡万年的冰魔骤然苏醒,猛地从裂痕深处爆发出来!狠狠撞向笔尖!
程听瓷的左手猛地一震!笔尖的金粉剧烈晃动,几乎要脱笔飞溅!
然而,就在这斥力爆发的同一瞬间!
她右手掌心那枚白玉扳指深处游走的金线,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金光!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守护力量,如同苏醒的冰龙,瞬间从扳指深处涌出,顺着那圈淡金色的开片裂纹,蛮横地灌入她的右臂经络,再毫无阻隔地、狂暴地冲入她控制笔尖的左手!
左手手腕仿佛被无形的冰甲覆盖,瞬间稳如磐石!笔尖在那股冰冷力量的加持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意志,稳稳地、精准地、狠狠地压在了那道锐利的裂痕起笔点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万年玄冰上的声响,在死寂的修复室内骤然响起!
程听瓷的左手在冰冷力量的加持下纹丝不动。但她清晰地感觉到,笔尖落下的瞬间,一股狂暴的、混合着无尽怨毒与毁灭意志的灼热力量,如同地狱岩浆,猛地从裂痕深处逆冲而上,狠狠撞向笔尖的金粉!
那灼热的力量,带着前世火疤痕上“不得解”诅咒的怨毒气息!
“呃!”程听瓷闷哼一声,左手手腕传来被灼烧的剧痛!眼前瞬间闪过那幽蓝光幕中火疤痕窜起的赤红火焰虚影!
但笔尖没有退缩!掌心扳指传递过来的冰冷力量死死地抵住那灼热的诅咒反扑!笔尖饱蘸的金粉与粘合剂,带着修复师最精纯的意志和沈天青守护的力量,如同最坚固的堤坝,死死地封堵住那怨毒力量的喷发口,深深地、不容置疑地填入了裂痕起笔处那锐利的缺口中!
金光闪烁!第一点金粉,如同星辰坠入黑暗深渊,稳稳地嵌入了裂痕的起点!
就在金粉嵌入的瞬间——
“呃啊——!!!”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痛苦嘶鸣,带着被滚烫金液灌入冰髓的极致颤栗,毫无预兆地在程听瓷的颅骨深处炸响!那是沈天青残魂的咆哮!是诅咒被触动的反噬之痛!
程听瓷的心脏被狠狠揪紧!她咬紧牙关,无视那灵魂层面的剧痛冲击,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笔尖!修复!弥合!解开它!
她的右手,在掌心扳指冰冷力量的加持下,稳如磐石,带着一种超越肉体的韵律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沿着那道深长、走势奇特的裂痕,由起笔处开始,一笔一笔,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描绘起来!
笔尖饱蘸金粉,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颅骨深处沈天青那撕裂灵魂般的痛苦咆哮!每一次金粉填入裂痕,都伴随着一股狂暴的诅咒灼热力量的反扑!冰与火,金粉与诅咒,修复之力与毁灭意志,在她笔尖下的方寸之地,在她与沈天青残魂共同承受的痛苦中,展开了无声而惨烈的搏杀!
程听瓷的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的身体因为承受双重的痛苦(右臂的灼伤与灵魂的冲击)而微微颤抖,但那只握着笔的左手,却如同被冰封般稳定。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只有笔下那道裂痕,只有那一点一点艰难延伸的金色轨迹。
随着笔尖的移动,那裂痕深处逆冲的灼热诅咒力量,似乎被那蕴含着修复意志和沈天青守护之力的金粉暂时压制、封堵。金光沿着裂痕的走势艰难地蔓延、流淌,如同最精妙的金缮,将破碎的伤痕一点点弥合、点亮。
笔尖行至裂痕中段,一个关键性的转折处。这里的裂痕更深,走势更加扭曲,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拗断!
程听瓷屏住呼吸,笔尖凝聚了更多的金粉与意志,缓缓落下。
就在笔尖触及那扭曲转折点的瞬间——
嗡!
裂痕深处积蓄的诅咒力量如同火山爆发,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洪流带着焚尽一切的怨毒,猛地逆冲而上!瞬间冲破了金粉的封堵!笔尖饱蘸的金粉竟被这股力量灼烧得瞬间黯淡、焦黑!
“噗!”
程听瓷如遭重击,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一口温热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而出!点点猩红如同凄艳的红梅,洒落在洁白的修复台布上,也溅了几滴在梅瓶冰冷的瓶身和那道刚刚描绘了一半的金色裂痕上!
“听瓷!”一首守在旁边的林老失声惊呼,就要扑上来。
“别动!”程听瓷用尽力气嘶吼,声音破碎不堪!她用手背狠狠抹去唇角的血迹,眼中燃烧着更加疯狂的执拗!她死死盯着那被诅咒力量灼烧得焦黑、阻断的金色轨迹,盯着瓶身上那几点刺目的猩红。
突然,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自己那只被纱布包裹的右臂,转向那嵌入掌心的白玉扳指!那圈淡金色的开片裂纹边缘,因为刚才剧烈的灵魂冲击和力量对抗,竟然……极其微弱地……渗出了一丝……粘稠的、半凝固的、如同浑浊釉泪般的青灰色液体!那正是沈天青的“血”!
修复师的首觉在绝境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程听瓷不再犹豫!她伸出左手,颤抖却坚定地,用指尖沾起自己喷溅在台布上的、依旧温热的鲜血!接着,她又沾起一点从掌心扳指边缘渗出的、冰冷的青灰色“釉泪”!
温热的血!冰冷的“釉泪”!她与他的血!
她将指尖沾满的、这冰与火交融的液体,狠狠地、决绝地,滴入那碟熔金般的纯净金粉之中!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火相激的声响。碟中熔金般的金粉,在接触到这冰火交融的血与“泪”的刹那,骤然爆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圣而妖异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不再是纯粹的金色,而是流转着淡淡的血晕和一丝冰冷的青灰色光晕,仿佛拥有了生命和灵魂的活物!
程听瓷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再次执笔,饱蘸这混合了两人鲜血与“釉泪”的、奇异而强大的金粉!笔尖的光芒,比之前强盛了十倍不止!
她将全部的生命力、修复师的意志、以及那份被宿命逼出的、玉石俱焚的决绝,都灌注于笔尖!再次落向那道被诅咒力量阻断的、焦黑的裂痕转折点!
这一次,没有狂暴的斥力!没有灼热的诅咒反扑!
笔尖饱蘸的奇异金粉,如同拥有了某种至高无上的权柄,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契约般的神圣力量,稳稳地、深深地、毫无阻碍地填入了那道最深的扭曲裂痕之中!
金光如同破晓的晨曦,瞬间照亮了整个转折点!那道焦黑的断裂被彻底弥合!金色的轨迹如同获得了新生,带着一种流畅而坚韧的力量,沿着裂痕的走势,继续向前、向上蔓延!
程听瓷的左手,如同被神祇附体,动作变得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笔尖饱蘸着那奇异而强大的金粉,精准地、虔诚地描绘着裂痕的每一道转折,每一处细微的破损。金粉流淌过的地方,狰狞的裂痕被温柔地抚平、弥合,只留下一条璀璨夺目、如同星河般流淌的金色脉络。
随着金色轨迹的延伸,颅骨深处沈天青那痛苦到极致的咆哮渐渐减弱,最终化作一种低沉而绵长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某种奇异解脱感的喘息。那喘息仿佛就在她耳边,灼热而压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沉溺。
笔尖行至裂痕的末端,那戛然而止、带着一丝缠绵笔意的收笔处。
程听瓷屏住呼吸,凝聚了最后的心神与力量,笔尖饱蘸金粉,带着一种圆满的、终结的意志,稳稳地落下,将最后一处细微的缺口完美弥合。
当最后一笔金粉填入裂痕,首尾相连的瞬间——
嗡!
整个梅瓶,猛地发出一阵低沉而悠远的嗡鸣!瓶身那遍布的、天然的冰裂纹片,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同时流转起温润而内敛的光华!瓶腹那道原本狰狞的裂痕,此刻化作一条璀璨夺目、神韵流动的金色瘦金体轨迹!
金光在灯下流淌,如同活物!那瘦金体的笔意,起笔如刀锋,行笔瘦劲孤峭,转折锋芒毕露,收笔缠绵蕴藉……每一个字迹的轮廓都在金光中清晰地浮现、连接,最终汇聚成一句完整的、跨越了八百年时光的、用金粉与血泪书写的——
“隆兴三年腊月初七,天青待晓瓷,缔结同心,永以为聘。”
天青待晓瓷!
永以为聘!
是婚书!是他在心口裂纹中,用痛苦和生命,一个字一个字凝结而成的、被诅咒掩盖的婚书!
程听瓷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沸腾!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璀璨的金光!
就在这行金粉书写的瘦金体婚书完整显现的刹那——
“轰!”
一股庞大而温和的、带着跨越千年孤寂与深沉眷恋的意念洪流,如同温暖的潮汐,毫无保留地从那行金书中涌出,温柔地、却又无比霸道地包裹了程听瓷的整个意识!
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沉静如深海、却又汹涌着无尽爱意的温暖黑暗。
在那片温暖的黑暗中心,一个修长而熟悉的身影缓缓凝聚。周身不再流淌非人的冷光,而是笼罩着一层温润内敛、如同上好瓷器般的光泽。是沈天青。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是程听瓷从未见过的平静与安宁,那双深黑的眼眸里,翻涌着如同星河般浩瀚的、沉淀了八百年的、深沉到令人窒息的爱恋与……释然。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虚幻的触感,极其轻柔地拂过程听瓷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一个低沉而清晰、带着滚烫气息和劫后余生般疲惫的声音,如同最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她的灵魂深处:
“程姑娘……我等到……日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温暖黑暗中的身影如同流沙般缓缓消散,化作无数闪烁着温润光泽的星点,温柔地融入包裹着她的温暖潮汐之中,最终彻底消散。
程听瓷的意识如同从一场大梦中缓缓浮出水面。她依旧坐在轮椅上,左手还握着那支狼毫小楷笔,笔尖的金粉早己干涸。
修复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仿古宫灯柔和的光晕静静流淌。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嵌入的羊脂白玉扳指依旧温润莹白。但玉质深处,那缕游走的金线,此刻却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扳指都流转着一种温润内敛、如同拥有了生命般的莹润光泽。而掌心周围那圈淡金色的开片裂纹,此刻竟也奇迹般地弥合了大半,只留下几道极其细微、如同天然纹理般的淡金色印记,如同最精妙的金缮,将冰冷的玉与她的血肉,完美地、永恒地弥合在了一起。
掌心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血脉相连般的奇异触感。
她缓缓抬起那只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伸向工作台上那只梅瓶。
指尖,轻轻拂过瓶腹那道璀璨的金色瘦金体婚书轨迹。
触手温润。不再是冰冷的瓷器。而是一种……带着体温般的暖意。仿佛那金粉书写的,不是冰冷的契约,而是两颗跨越千年、终于相遇的灵魂,在劫火与寒冰中淬炼出的永恒烙印。
修复室窗外,深沉的夜幕边缘,一缕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曙光,正悄然刺破云层,将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染上了一抹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鱼肚白。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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