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稠密得如同煮沸的铜锅里翻滚的沸泡,一声叠着一声,在定远侯府朱漆描金的飞檐斗拱间此起彼伏,粘稠地裹挟着灼人的暑气。
这喧嚣,却衬得侯府深处“栖梧苑”的内室愈发死寂。
叶棂鸢落水复生的消息,比晨露蒸发得还快,裹挟着未散的湿气与惊悚,顺着京城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蜿蜒漫延,不出半日,便如同瘟疫般传遍了这座繁华帝都的角角落落。
街头巷尾的茶肆里,说书人惊堂木“啪”地一拍,“侯府嫡女死而复生”的奇闻轶事,瞬间成了最滚烫、最勾人魂魄的谈资,引得满堂茶客伸长了脖子,啧啧称奇。
各府高门宅院内,贵妇人们手持精巧的团扇,隔着半透明的鲛绡软帘,将这桩透着诡异与香艳的秘事,用最轻柔的语调,嚼得细碎,眼神里闪烁着窥探与算计的光芒。
栖梧苑外,紫檀木门紧闭。
小丫鬟小菊,身形纤细得仿佛一株新抽的柳条,守在门前。
她的影子被晌午毒辣的日头拉扯得老长,映在光洁的青石阶上,带着几分孤寂的倔强。
石阶下,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络绎不绝,车帘微掀,露出各色探究或虚伪关切的脸孔。
车夫递上描金绘彩的拜帖,口中说着千篇一律的问候。
小菊面上堆起训练有素的、得体的浅笑,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多谢各位夫人、小姐挂念。我家小姐昨日不慎落水受了惊吓,又染了些风寒,大夫特意叮嘱,需得静心调养,实在不便见客……”
话音未落,一阵清脆而熟悉的铜铃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韵律。
小菊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那强撑的笑容几乎要碎裂开来。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那辆越来越近、属于柳府的马车,便猛地转身,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哐当”一声,将那沉重的雕花木门死死合上!
铜制的门环因这剧烈的动作撞击在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檐下被惊动的白鸽“扑棱棱”地振翅飞起,洁白的羽翼搅动着燥热的空气。
就在这片慌乱的振翅声里,隔壁府宅高墙内飘来的、刻意压低了却依旧清晰的议论,如同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扎入小菊的耳中:
“听说了吗?那叶家小姐,昨儿个可是为了情投的水……”
“可不是嘛!据说亲眼撞见柳公子和苏家二小姐在画舫上……啧啧,这谁能受得了?”
门内,与外界的喧嚣燥热截然不同。
沉水香清冷安神的幽韵在鎏金狻猊香炉中袅袅升腾,丝丝缕缕的青烟盘旋上升,试图抚平这方寸之地弥漫的惊悸与死寂。
湘妃竹榻上,叶棂鸢斜斜倚着,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衾。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瓣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头顶雕花繁复的承尘,又或是透过半开的窗棂,追逐着那被切割成细碎光斑、跳跃在青砖地上的日影。
她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安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因呼吸牵动伤口而微微蹙起的秀眉,证明她还活着。
脑海里,是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汹涌的记忆洪流在疯狂冲撞、撕扯。
属于现代叶凌的记忆:冰冷的手术器械碰撞声,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病床上父亲枯槁的手,还有那最终归于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属于“叶棂鸢”的记忆:冰冷的、带着浓重淤泥腥味的河水疯狂灌入口鼻,水草如同地狱伸出的鬼手死死缠绕住脚踝,肺腑炸裂般的窒息感。
……更清晰的,是岸上那两道依偎的身影。
柳青云那张曾对她诉说海誓山盟的俊脸上,此刻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而依偎在他怀里的苏轻柔,嘴角勾起的那抹得意又恶毒的弧度,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映衬下,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
还有……那个蒙着脸、眼神像毒蛇一样阴冷的黑衣人!
是他!
是苏轻柔那个在宫中当贵妃的姑姑赏赐给她的高手!
是他用重手法将自己打晕,是他将自己像丢弃垃圾一样踹下河岸!冰冷的礁石狠狠撞在腰侧,那尖锐的剧痛仿佛现在还烙印在骨头上!
她记得自己最后的挣扎,记得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那黑衣人站在岸上,冷漠地看着她沉没,如同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嗬……”
一声破碎的抽气声从叶棂鸢喉间溢出,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衾,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
“砰!”
雕花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带起一阵急切的香风,瞬间搅乱了沉水香的静谧。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率先闯入眼帘。
玄色锦袍上用金线绣着威猛的麒麟补子,随着主人急促的步伐微微起伏,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腰间悬挂的羊脂玉佩撞在玉带上,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叮当”声,泄露了来人心中的焦灼。
正是定远侯,叶承泽。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人。
云鬓微乱,鬓边那枚硕大的东珠步摇随着她急促的喘息剧烈地晃动着,折射出慌乱的光晕。
她眼角还沾着未及拭去的晶莹泪痕,一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杏眼此刻红肿不堪,写满了惊惶与恐惧。
正是侯府主母,叶棂鸢的生母——江诗韵。
“鸢儿!”
江诗韵几乎是扑到了榻前,布满薄茧、平日里为女儿缝制衣裳、修剪花枝的手,此刻带着惊人的力量,紧紧、紧紧地握住了叶棂鸢冰凉的手腕,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又仿佛只要一松手,掌中这缕微弱的生机便会彻底消散于无形。
叶承泽立在一旁,素来在朝堂上冷峻如刀、令敌国使臣都胆寒的面容,此刻却布满了惊惶与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平日里掷地有声、能决定千军万马的话语,此刻却卡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沉重到极致的叹息。
那叹息里,是一个父亲面对女儿生死未卜时,最深沉的恐惧与痛楚。
叶棂鸢的目光,缓缓地、有些茫然地落在这两张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面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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