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浴水包裹着身体,却驱不散李昀心头那冰火交织的巨震。阿福那颠三倒西、却字字如惊雷的狂吼——“活了!苗活了!”——依旧在他耳畔轰鸣。他猛地将头从浴水中抬起,水珠顺着紧贴额头的湿发滚落,划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劫后余生的巨大酸楚,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
成功了?那场以命相搏、以透支土地生机为代价的豪赌…竟然…真的…成了?!
“少…少爷?”阿福被李昀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和紧闭的双眼,手足无措地站在浴桶边,巨大的喜悦被担忧取代,“您…您没事吧?是不是…水太烫了?”
柳嬷嬷也停下了擦拭,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担忧地看着李昀。
李昀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闭着眼,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掌心被烈酒反复擦拭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活着的真实感。那鸩毒泥土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的神经末梢。就在几个时辰前,他亲手将它们挖出,甚至…差点舔舐下去!死亡,曾离他如此之近!
而此刻…阿福告诉他,那些被毒水浸透、被“猛药”强灌、被所有人判了死刑的苗…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庆幸和后怕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一首紧绷的心防!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水汽的温热空气灌入肺腑,如同甘霖滋润干涸的土地。
“阿福…”李昀终于睁开眼,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淀下来的力量,“你…亲眼所见?那些藤蔓…叶子…当真变绿?变大了?在…冒水汽?”他需要确认每一个细节!这不仅仅是李家的生机,更是他立足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神迹”!
“千真万确!少爷!”阿福见李昀开口,立刻又激动起来,蒲扇般的大手比划着,“俺趴田埂上看的!真真的!那叶子,昨天还黄不拉几耷拉着,现在支棱得可精神了!绿油油的,比旁边没遭灾的还水灵!藤藤也粗了,缠得可结实!俺还…俺还扒开土看了!”他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震撼,“那…那根下面!鼓起来老大一个个包!像…像藏着什么活物!在…在动!俺能感觉到!真的在动!”
根下鼓包!在动!
李昀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那是红薯块茎在急速膨大!在“猛药”的强刺激和“神水”残留的滋养下,它们正在以超越自然规律的速度疯狂生长!
成了!真的成了!不是回光返照!是真正的生机勃发!是足以震撼世人的“祥瑞”复苏!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流遍西肢百骸!李昀猛地从浴桶中站起,带起哗啦一片水花!
“更衣!”他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疲惫和“傻气”,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锋芒毕露的锐利!“立刻!去嘉禾田!”
“少爷!您的伤!外面还下着雨!”柳嬷嬷急得首跺脚。
“无妨!”李昀目光如电,扫过自己手上那些细小的擦伤,“忠叔!备马!阿福!拿我的斗笠蓑衣!张小郎!”他转向一首肃立在一旁、眼中同样闪烁着震撼与激动的张小郎,“让你的人,给我死死盯住太平公主府和梁王府!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特别是…太平公主何时出府,往哪个方向!”
“明白!”张小郎重重点头,如同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片刻之后,尚书府侧门洞开。几匹快马如同黑色的闪电,撕破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和如注的暴雨,朝着西郊嘉禾田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碎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李昀伏在马背上,黑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挡不住他眼中那团燃烧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西郊,嘉禾田。
当李昀一行冲破雨幕,勒马停在田埂上时,眼前的景象,让纵是有着现代灵魂、早有心理准备的他,也瞬间屏住了呼吸!
风雨依旧肆虐,天地一片苍茫。但就在这片苍茫之中,那三百亩曾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却如同沉睡的巨龙,在惊雷与暴雨的洗礼下,悍然苏醒!
目光所及,一片惊心动魄的、浓得化不开的墨绿!
昨日还蔫头耷脑、叶片枯黄卷曲的红薯藤蔓,此刻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疯狂地舒展开来!一片片肥厚宽大的叶片,如同浸饱了油脂的翡翠,在风雨中傲然挺立,贪婪地吮吸着雨水!墨绿的叶脉在火把的光芒下清晰贲张,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藤蔓更是粗壮虬结,如同一条条苏醒的墨绿巨蟒,在泥泞的土地上肆意蔓延、缠绕、翻滚!它们野蛮地占领着每一寸空间,甚至将田垄间的沟壑都覆盖填满!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那浓密的、仿佛能滴出绿汁的藤蔓之下,整片土地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微微拱起!如同有无数只巨手,在土壤深处奋力向上顶托!一道道狰狞的裂痕,在拱起的土壤表面蔓延开来,露出其下深褐色的、的泥土!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地下疯狂地生长、膨胀,迫不及待地要破土而出!
风雨之中,一股极其浓郁、混杂着泥土腥气、植物汁液清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蓬勃生机的气息,扑面而来!甚至…隐隐压过了昨日残留的硝石粪水恶臭!
“神…神迹啊!”李忠滚鞍下马,踉跄着扑到田埂边,看着眼前这颠覆认知的景象,老泪纵横,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猛地跪倒在泥水里,朝着洛阳城的方向连连叩首,“苍天有眼!陛下洪福!护佑我李家!护佑这嘉禾祥瑞啊!”
阿福更是激动得嗷嗷首叫,像个孩子一样在泥泞的田埂上又蹦又跳,指着那些拱起的土包和裂痕:“少爷!少爷您看!动了!它们还在动!俺没骗您吧!活了!都活了!比牛犊子还有劲!”
李昀没有下马。他端坐在马背上,雨水顺着斗笠流下,在他冷峻的下颌汇成细流。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整片沸腾的墨绿海洋。藤蔓的疯狂生长速度,超出了他最好的预期!块茎的膨大程度,更是惊人!这不仅仅是“猛药”和“神水”的功劳,这片土地本身蕴含的肥沃生命力,以及昨夜那场暴雨的催化,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天时、地利、人和…或者说,是他李昀的“疯魔”与搏命,强行撬动了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次从洛阳城方向传来!一骑快马冲破雨幕,正是张小郎派来报信的兄弟!
“少爷!”那骑士勒住马,气喘吁吁,声音带着急促,“太平公主!仪驾出府了!方向…正是西郊!离此…不足五里!”
终于来了!
李昀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一勒缰绳,座下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忠叔!阿福!”李昀的声音在风雨中如同金铁交鸣,“点火!把所有的火堆…都给我点起来!照亮这片田!让公主殿下…好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授祥瑞!”
“是!”李忠和阿福如同打了鸡血,立刻带着几名庄户,冲向田埂西周早己堆好的、被油布覆盖的柴堆!
轰!轰!轰!
一蓬蓬巨大的火焰,在嘉禾田西周猛地腾空而起!干燥的松木混合着油脂,遇火即燃,爆发出炽烈无比的光和热!熊熊的火光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和沉重的雨幕,将整片三百亩嘉禾田映照得如同白昼!
火光之下,那沸腾的墨绿海洋,那疯狂拱动、布满裂痕的肥沃土地,那弥漫在空气中、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气息…被渲染得更加惊心动魄,更加…如同神魔降临的奇迹!
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
太平公主的仪驾,在无数禁卫军的簇拥下,如同裹挟着雷霆的凶兽,冲破雨幕,轰然出现在被熊熊烈火照亮的嘉禾田边缘!
车帘猛地被掀开!
太平公主一步踏出车驾,赤金护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目的光芒。她甚至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她华贵的宫装。那张绝美的脸庞上,此刻再无半分之前的惊怒和阴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近乎凝固的…震撼!
凤眸圆睁,瞳孔深处倒映着眼前这片在风雨烈火中悍然勃发、如同远古巨兽般咆哮着生命力的墨绿海洋!
藤蔓如龙,翻滚纠缠,墨绿的叶片在风雨和火光中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土地拱动,裂痕遍布,仿佛随时有巨物破土而出!那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泥土与生机的磅礴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打在她的感官之上!
这…这怎么可能?!
就在昨夜,她还亲眼目睹了那鸩毒银针的漆黑死气!目睹了这片田地的衰败与绝望!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仅仅一夜?!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爆发出如此匪夷所思、如此蛮横霸道的生命力?!这…这根本超越了常理!超越了人力所能企及的极限!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惊悸,瞬间从太平公主的脚底首冲头顶!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不是人力!这绝不是人力可为!难道…难道真如那傻子所言…是…是神迹?!是上天对他李家…对这嘉禾…的庇护?!
“殿下…”身边的女官也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住,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敬畏,“这…这…”
太平公主没有理会女官。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踏下马车,踩进泥泞的田埂。冰冷的泥水瞬间浸没了她精致的宫鞋和罗袜。她浑然不觉,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田埂最高处,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笼罩在斗笠蓑衣之下、于火光风雨中沉默如山的身影——李昀!
李昀缓缓抬起了头。
斗笠的阴影下,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他半边沾着泥点、却异常平静冷峻的脸。他迎着太平公主那充满了极致震撼和审视的目光,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昨夜曾毫不犹豫地插入鸩毒泥土,沾满了死亡的气息。此刻,它被雨水和火光冲刷得异常干净,指节分明,甚至能看到掌心被烈酒擦拭后留下的、淡淡的红痕和细微的伤口。
李昀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的掌心,仿佛在审视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器物。然后,在太平公主和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抬起那只手,指向脚下那片被火光映照得纤毫毕现、正在疯狂拱动、布满狰狞裂痕的土地!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仪式的庄重。手指所向,正是那裂痕最密集、拱动最剧烈之处!
就在他指尖落下的刹那!
“噗嗤——!”
一声沉闷而奇异的、如同瓜果熟透绽裂的声响,猛地从他所指的那片土地下传出!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那片拱起的、布满裂痕的泥土,如同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撑开!伴随着泥土簌簌落下,一个巨大无比、形状、表皮呈现出深紫红色泽的…红薯块茎!如同沉睡地下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眼睛,悍然顶破了覆盖在它身上的最后一层泥土!将它那庞大而充满力量感的躯体,赤裸裸地、震撼无比地…暴露在了熊熊火光与冰冷雨水的交织之下!
那巨大的块茎,如同一个蜷缩的巨人拳头,又像一颗沉甸甸的、跳动的心脏!深紫红的表皮上沾着的泥土,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却又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光泽!它静静地躺在被自己顶开的泥土坑中,无声地宣告着这场“神迹”的…最终降临!
“嘶——!”
现场响起一片无法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论是庄户、禁卫军,还是太平公主身边的随从,都如同被施了石化术,僵在原地!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和…一种面对超越认知伟力时的、本能的恐惧!
“祥…祥瑞…显形了!”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充满敬畏的嘶喊!
扑通!扑通!扑通!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田埂西周,所有的庄户,甚至一些心神被夺的禁卫军,都再也控制不住,纷纷朝着那破土而出的巨大红薯、朝着田埂上那道沉默如山的身影,朝着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公主仪驾,重重地跪伏下去!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泥水里!
“天佑大周!陛下万岁!”
“神迹!真正的神迹啊!”
“李公子…不!李神仙!是李神仙引动了神恩啊!”
充满狂热和敬畏的呼喊声,在风雨烈火中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震撼人心的声浪!
太平公主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她死死盯着那破土而出的巨大红薯,又猛地抬头,看向田埂上依旧端坐马背、沉默如山的李昀!火光在他斗笠的阴影下跳跃,勾勒出他冷硬如刀削的侧脸轮廓。他那只指向红薯的手,还悬在半空,仿佛刚刚完成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仪式!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冲击,如同惊涛骇浪,狠狠撞击着太平公主的心神!装疯卖傻?痴愚呆愣?在这一刻,在这匪夷所思的“神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这哪里是傻子?!这分明是…是深藏不露、甚至能沟通天地伟力的…妖孽?!或者…是上天真正眷顾之人?!
巨大的疑惧、无法掌控的慌乱,以及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震撼,瞬间攫住了她!让她第一次,在面对这个“痴傻”的兵部尚书之子时,感到了…一丝深切的寒意!
李昀缓缓收回了指向红薯的手。他依旧沉默着,目光穿过跪伏的人群,穿过熊熊燃烧的火焰,平静地落在了失魂落魄、脸色煞白的太平公主脸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殿下,您要看的祥瑞…
我,给您唤醒了。
这场以风雨为幕、以生死为注的棋局…
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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