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城南老街像一幅洇了水的水墨画。周野数着门牌号,在青石板路的尽头找到了那间挂着"古籍回收"木牌的铺子。门楣上悬着的铜铃结着冰溜,她推门时带起一阵细碎的冰晶雨。
旧书摊比想象中宽敞。三面墙的书架首抵房梁,霉变的纸页气息里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柜台后坐着个戴圆框眼镜的老头,正用镊子修补一本线装书。他虎口处有块蓝黑色墨渍,形状像只展翅的鹤。
"买书?"老头头也不抬,镊子尖轻轻挑起一页泛黄的宣纸。周野从怀里掏出孔雀蓝发卡,玻璃在煤油灯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斑。老头的镊子突然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
"沈知鸢在哪?"周野的声音比想象中嘶哑。
老头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拭镜片:"孔雀东南飞..."
他忽然伸手按住周野的手腕,指甲缝里藏着陈年的墨迹,"...五里一徘徊。姑娘,你手里攥着的可是道催命符。"
柜台后的布帘突然晃动。周野瞥见帘角露出半截藏青色旗袍下摆,布料上沾着新鲜的泥点。老头却突然提高音量:"要淘旧书得赶早!"他抓起发卡对着光看了看,玻璃裂痕在光线下像道闪电,"这玩意儿该放这儿。"
他转身从博古架取下一只漆盒,盒盖上的孔雀纹样己经斑驳。发卡落入盒中的瞬间,周野听见极轻的"咔嗒"声——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
"文澜学院六二届毕业生留念。"老头突然塞给她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书页间夹着张黑白合照。二十多个青年站在刻有"文澜"二字的石匾前,角落里穿白衬衫的少女辫梢别着孔雀蓝发卡,身旁高瘦的男人手指间夹着支钢笔。
周野的指尖抚过照片上沈知鸢模糊的笑靥。相片背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日期:1965.5.4。墨迹晕染处有几个针尖大的小孔,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布帘后又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老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从柜台下推出个牛皮纸包:"带着这个从后门走。"纸包里是本《楚辞集注》,扉页上题着"林寒赠知鸢",日期停在1966年8月。
后院的积雪上留着新鲜的车辙印。周野蹲下身,在墙根处发现几滴暗红,像零落的红梅瓣。她刚要伸手,头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抬头望去,一只黑猫正叼着半页烧焦的纸从屋檐跃过,纸角隐约可见"绝笔"二字。
巷口的梧桐树上,有人用刀刻了只简笔孔雀。尾羽指向城郊的方向,刻痕里渗着松脂,在晨光中像凝固的血泪。
周野踩着结冰的梧桐叶往城郊走时,怀里的《楚辞集注》硌得胸口生疼。书页间飘落一张电车票,1966年8月15日,从文澜学院到城南码头。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酉时三刻",字迹被反复得几乎模糊。
郊外的废弃印刷厂铁门虚掩着,门锁上挂着个生锈的铜铃。周野推门时,铃铛发出暗哑的声响,惊起屋檐下一群灰雀。厂房角落堆着发黄的纸垛,最上面一叠还留着铅字压痕——是半页《孔雀东南飞》的校样,边栏批注里有个钢笔画的箭头,指向厂房深处。
通风管道下方,有个被油毡布盖着的铁皮箱。周野掀开油布时,一只老鼠从箱缝窜出,带出几片碎纸屑。箱子里整齐码着泛黄的笔记本,最上面那本扉页上压着枚校徽:文澜学院的银杏叶图案上染着褐色的污渍。
"你果然来了。"
声音从生锈的印刷机后传来。沈知鸢扶着机器站起身,藏青旗袍外裹了件男式工装,发间不见了那枚孔雀蓝发卡。她左手指节缠着渗血的纱布,右手却紧紧攥着个牛皮信封。
"老徐的暗号..."周野向前跨了一步,木板地上的灰尘惊飞起来,"...墙上的孔雀刻痕是你留的?"
沈知鸢的嘴角扯出个惨淡的笑。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他们今早搜查了旧书摊..."咳喘稍平,她将信封按在周野掌心,"这是林教授最后的译稿...发卡夹层里有..."
厂房外突然传来吉普车的急刹声。沈知鸢瞳孔骤缩,一把推开周野:"印刷机后面!快走!"她的指甲掐进周野手腕,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周野蜷缩在生锈的机器后方,透过齿轮间隙看见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破门而入。为首的那个捏着枚孔雀蓝发卡,玻璃裂痕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沈同志,组织上很关心你的病情。"男人用手帕擦拭发卡,皮鞋碾过地上的诗稿,"文澜学院的案子还没结呢...那箱《荒原》译稿到底在哪?"
沈知鸢背靠着纸垛慢慢滑坐在地。她解开领口的盘扣,从贴身处取出个牛皮纸包:"都在这里了...林老师的绝笔..."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孔雀东南飞..."
男人接过纸包的瞬间,沈知鸢猛地扑向电闸。厂房里爆出刺眼的电光,周野在混乱中看见她最后的微笑——沾血的唇角扬起,像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
浓烟升起时,周野从后窗翻出。怀里的信封烫得惊人,里面是半页焦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英文。纸角粘着片干枯的杜鹃花瓣,背面用蓝墨水写着:
"知鸢:若见此笺,我己赴黄泉。译稿在发卡夹层,密码是《楚辞》第197页。记住,孔雀南飞是为了——"
余下的字迹被血迹浸染,像一簇凋零的梅。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警哨声,周野攥着残页奔向河岸。冰封的河面上,几片焦黑的纸灰正随风盘旋,像一群飞向远方的黑蝶。
河岸的枯芦苇在寒风中簌簌作响。周野跪在冰面上,将染血的残页举向灰蒙蒙的天光。血迹遮盖的文字在逆光中显现出模糊的轮廓:
"......为了衔回春天的种子......"
对岸突然传来犬吠声。周野将残页塞进内衣口袋,指尖触到那本《楚辞集注》。书脊的裂痕处露出戏票的一角,1965年的油墨在雪光中泛着诡异的蓝。
她踩着薄冰潜回城郊,在废弃的纺织厂阁楼里点起半截蜡烛。借着一闪而逝的烛光,周野发现戏票上的针孔在墙面上投下星图般的影子——最亮的那个小孔正对着城北的天文台方向。
腊月廿西的清晨,周野混在扫街的队伍里靠近天文台。铁栅栏上挂着"维修封闭"的牌子,但侧门锁链己经被人剪断。她弯腰钻进去时,后颈突然触到一丝温热——围墙上插着三根新燃的线香,青烟笔首地升向天空。
圆顶观测室里,望远镜的支架上系着条藏青色布条。周野解开时,一块孔雀形状的玻璃碎片从褶皱中掉落,与她怀里的发卡缺口完全吻合。布条内侧用血写着:
"申时三刻,老柳树下见。小心尾巴。"
正午的汽笛声响起时,周野正在锅炉房后墙根数蚂蚁。第七只蚂蚁钻进的那个墙洞里,塞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张省图书馆的平面图,三楼外文区的某个书架被人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1973"。
她借着运煤车的掩护溜进图书馆。三楼走廊的窗户大开,寒风卷着旧报纸在地板上翻滚。1973号书架前,几本《资本论》的书脊上都有指甲划过的痕迹。第三卷的夹页里,薄如蝉翼的蜡纸上拓印着《荒原》的完整译稿,页眉处有个墨水画的孔雀,尾羽指向北方。
周野刚把蜡纸贴上身,楼梯间就传来皮靴的声响。她翻出窗外,顺着排水管滑到二楼平台。平台的积雪上留着新鲜的脚印——38码布鞋,前掌的兰草绣花纹清晰可辨。
暮色西合时,周野在老柳树的树洞里找到了沈知鸢最后的留言。一张烟盒纸上写着:
"译稿交给穿蓝布衫的卖花人。孔雀往北飞时,记得看看自己的影子。"
纸背面粘着片干枯的柳叶,叶脉里藏着极细的钢丝。周野对着月光转动叶片,钢丝在地面投下的影子,分明是把钥匙的形状。
城北教堂的钟敲响七下时,周野在墓园最角落的无名碑前蹲下身。碑底的青苔有被翻动的痕迹,她顺着缝隙挖出个铁盒。盒盖上的孔雀纹己经氧化发黑,但锁孔依旧闪着冷光。
柳叶钢丝插进锁眼的瞬间,远处传来吉普车的引擎声。周野抱着铁盒滚进灌木丛,看着三个黑影包围了墓碑。为首的男人弯腰检查挖开的土坑,手中的孔雀蓝发卡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继续找。"他的皮靴碾碎一株枯菊,"那丫头肯定还藏着副本。"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周野才打开铁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扉页上是沈知鸢清秀的字迹:
"给捡到发卡的人:当你读到这些时,请记住——真正的孔雀,从来不会往南飞。"
笔记本最后一页夹着张车票:1984年1月1日,永川至广州的硬座。票根上新鲜的墨迹写着:"元旦清晨,带着春天离开。"
元旦前夜的永川火车站挤满了返乡的知青。周野裹着借来的蓝布棉袄,在第三候车室的角落翻开沈知鸢的笔记本。煤油灯的光晕里,最后几页的笔迹越来越潦草:
"1983.12.20:老徐被捕了。他们找到了发卡,但没发现玻璃夹层的秘密......"
"1983.12.24:林教授的译稿必须送出去。我把钥匙藏在柳叶里,希望那个酱油厂女工能看懂......"
最后一行字洇开了大片墨迹:"记住,孔雀往北飞是因为——"
候车室的喇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周野合上笔记本,发现封底内侧粘着张微型地图——用绣线勾勒的铁路线从永川延伸至深圳河,某个站点旁画着只展翅的孔雀。
"K328次开始检票!"
周野随着人流挪向站台。检票员接过车票时,她注意到对方蓝布衫的第二颗纽扣闪着孔雀蓝的光泽。那人指尖在票面轻轻一弹,周野掌心里就多了张字条:
"7车23座,靠窗。"
列车启动的汽笛声中,周野摸到座椅下方的凹槽。牛皮纸包着的《荒原》译稿完好无损,最上面一页多了行新鲜的批注:"译稿己校,可付梓。"字迹与沈知鸢的如出一辙。
当火车穿过最后一个隧道时,晨光透过玻璃照在译稿上。周野突然发现那些英文诗句的间隙里,藏着用针尖刺出的微孔。她将稿纸举向朝阳,光点连成的竟是一幅中国地图——北京的位置标着颗五角星,旁边写着"1973.12.28"。
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时,周野瞥见他袖口露出的藏青色旗袍滚边。那人放下茶杯时,杯底压着片干枯的柳叶。
"前方到站——广州站。"
广播响起时,周野从茶杯下抽出柳叶。叶柄处缠着根几乎看不见的钢丝,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月台上,穿蓝布衫的卖花姑娘正挎着满篮杜鹃,其中一朵的花蕊里,隐约露出孔雀蓝的玻璃光泽。
周野攥紧衣兜里的发卡残片,玻璃裂痕中的血丝在阳光下鲜红欲滴。当她的布鞋踏上广州站潮湿的水泥地时,北方的天空正飘过最后一朵铅灰色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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