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晓行夜宿，一路向南。
在经历了那场“以工代赈”的风波后，朱瞻圻明显感觉到，护送队伍中看他的眼神变了。
那些护卫，少了几分例行公事的敷衍，多了几分真实的敬畏；而锦衣卫千户沈炼，则愈发沉默，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观察他时似乎也多了一丝探究。
数日后，车队抵达了福建境内的一处大驿站——常德驿。
此地水陆交通便利，南来北往的商旅众多，驿站也修建得颇为气派。
因连日赶路，人马俱疲，朱瞻圻下令在此休整一日。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驿站内喧嚣依旧，但朱瞻圻所在的独立院落却显得格外安静。
三百名护卫将小院守得铁桶一般，而沈炼手下的锦衣卫，则如幽灵般散布在暗处，监视着一切风吹草动。
朱瞻圻在房内，就着烛火，正与喜儿复盘着沿途的见闻和开销。
突然，喜儿的耳朵动了动，他猛地站起身，压低声音道：“王爷，外面有动静！”
他快步走到门边，警惕地透过门缝向外张望。
只见院墙的阴影下，一个身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处明岗暗哨，正朝着他们这间屋子靠近。
“王爷，我去叫护卫！”喜儿紧张得手心冒汗。
“不必。”朱瞻圻头也未抬，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账册合上，“让他进来。”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让人心安的笃定。
喜儿一愣，但还是遵从了命令，他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三下。
片刻后，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穿普通商贩服饰、面容黝黑、身材中等的汉子闪了进来，随即便立刻将门关好。
那人一进屋，目光便锁定了安坐的朱瞻圻，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恭敬地呈了上来。
那是一枚小巧的、由暖玉雕琢而成的瑞兽镇纸，瑞兽的底座上，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篆体“炽”字。
喜儿认得，这是太子朱高炽书房中常用的物件。
他的戒备之心顿时放下大半。
朱瞻圻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
那汉子这才从另一个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没有任何字迹的信封，双手奉上：“王爷，这是殿下让小的星夜兼程，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的。”
朱瞻圻接过信，信封入手微沉，他能感觉到里面信纸的分量。
他挥了挥手，喜儿立刻会意，引着那汉子到外间去喝茶歇息。
房间里只剩下朱瞻圻一人。
他走到烛台前，用小刀仔细地挑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墨迹沉稳厚重，正是太子朱高炽的笔迹。
信的开头，语气十分温和，如同一位关怀晚辈的亲切伯父。
先是询问他一路是否辛苦，风餐露宿，身体可还安好。
随即，笔锋一转，用一种极为含蓄的措辞，提到了京中之事：“京中之事，赖侄儿大义，东宫方得安宁，此情本宫铭记于心。”
寥寥数语，既表达了感激，又将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斗争轻描淡写地带过。
朱瞻圻微微一笑，继续往下看。
从第三段开始，信的内容陡然变得凝重起来，这才是这封密信真正的核心。
“……然，侄儿此去广州，非是坦途。广州府非京师可比，其地官场盘根错节，知府李文忠，卫所指挥使王猛等人，皆是地头之蛇，不可小觑。”
“且其地豪强坐大，海商巨贾，其势不亚于官府。海禁之下，私舶横行，盗匪出没于海上，官匪勾结，亦非虚言。卫所军备废弛，士卒空耗，海防形同虚设，此皆为沉疴痼疾。”
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朱瞻圻的心头。
太子伯父这哪是写信，这分明是给他递了一份广州府的“黑材料”！
将那里的水深火热，揭露得淋漓尽致。
信的末尾，是那句画龙点睛的关键之语：
“侄儿，广州水深，万事小心，三思后行！”
最后，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落款：“忧心之伯父，高炽字。”
朱瞻圻将信纸凑到烛火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然后将其点燃，看着它在火苗中化为一缕青烟，最终变成一撮灰烬，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心中雪亮。
太子伯父的这封信，一石三鸟。
其一，是真切的示好与感激，送来的不仅是关心，更是千金难买的情报，让他在抵达广州之前，就能对那里的局面有一个清醒的认知，不至于一头雾水，被人蒙骗。
其二，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太子在告诉他：广州是个烂摊子，水深得很，你一个被“发配”的王爷，最好安分守己，别在那儿搞出太大的动静。你爹朱高煦就是前车之鉴，千万别再给我这个太子惹出什么天大的麻烦来。
其三，更是在划定界限。你帮了我，我记你的情，也给你提个醒。但咱们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在你的广州当你的“逍遥王”，我在我的京城做我的太子，井水不犯河水。
“逍遥王……看来，还真是一点都逍遥不起来啊。”朱瞻圻自嘲地笑了笑。
他原以为广州是一张白纸，可以任由他挥毫泼墨。
现在看来，这张纸上不仅早己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油彩，下面甚至还藏着无数个深不见底的坑。
不过，他非但不惧，眼中反而燃起了更盛的斗志。
他起身走到外间，那名信使正端坐着喝茶，见他出来，立刻起身行礼。
朱瞻圻温言道：“辛苦你了。你且在此好生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动身。我己备好回信。”
他将来人妥善安顿在驿站的一间客房，并叮嘱喜儿好生招待。
就在那信使悄然离开朱瞻圻院落的同一时间，驿站屋顶的暗影里，锦衣卫千户沈炼的身影一闪而没。
他虽然没有抓到人，但那多出来的一个人的气息，和院中那不正常的安静，都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位逍遥王，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还没到广州，京城的线，就己经悄悄地接上了。
他再次拿出那个皮面本子，在清冷的月光下，迅速记下了一行字：
“常德驿，夜。王爷院中疑有秘客到访，来去无踪，行迹诡秘。其人……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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