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梅雨,不是落,是洇。它没有磅礴的气势,只有一种无孔不入的缠绵湿冷,将天地织成一片灰蒙蒙的氤氲。雨水顺着百年锦绣坊那早己失去鲜艳彩绘的瓦当滴落,在铺着青苔的石阶上砸出细碎而执拗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在长久湿气浸泡下散发的、混合了尘螨的微腐气味。
罗梦霞的指尖悬停在实验室工作台上方,隔着特制的无酸衬纸,距离那方乾隆年间的“百鸟朝凤”嫁衣残片不足一厘米。她的动作凝滞得如同窗外被雨水黏住的柳条。残片上那片顽固的暗褐色污渍,在专业冷光源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复杂层次——边缘是陈旧血浆干涸后的铁锈红,中心区域却泛着一种诡异的、油腻的深褐光泽,像是凝固的绝望本身。
“罗老师,”助手林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试图掩饰却仍透出的急切,“陆老那边……又在催问进度了。赵总上午又来过电话,问展览节点能不能提前。”
罗梦霞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那片污渍上,仿佛要穿透层层叠叠的纤维,看清两百多年前那个雨夜凝固于此的秘密。她拿起一支细长的紫外线灯管,小心地调整角度。嗡的一声轻响,幽绿色的光芒笼罩下来。那片污渍的边缘,瞬间浮现出几道极其微弱的、扭曲的荧光轨迹,如同鬼魅的指痕,在深色的底料上挣扎蔓延。
“看到了吗?”罗梦霞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淅沥的雨声淹没,“这形态……不像是简单的滴落或溅射。像挣扎,或者……拖拽。” 她指着荧光勾勒出的异常走向,指尖稳定,但林浩能看到她手腕细微的紧绷。激进派专家陆老提出的 EDTA 配合超声波清洗方案,在她脑中尖锐地鸣响——那确实高效,足以剥离污渍,但也必将彻底抹去这些脆弱荧光里可能锁定的历史密码。效率,又是效率。资本意志的代言人赵天翔,那双盯着预算表和工期节点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
隔着几个院落,在锦绣坊深处那个被高大围墙圈起、因积水而显得泥泞潮湿的后庭院里,轰鸣的引擎声粗暴地撕碎了雨幕的缠绵。一台小型工程挖掘机正笨拙地试图靠近庭院中央那株巨大的古银杏,履带在湿滑的泥地上打滑,留下深深的辙痕。雨水从它巨大的钢铁臂膀上淌下,汇入树下本就浑浊的水洼。
“停!停!叫你停没听见吗?!” 一声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穿透机械噪音。刘彩星几步冲到挖掘机履带前,雨水迅速打湿了她工装外套的肩膀和短发,她毫不在意,只是仰头对着驾驶室,眼神锐利如刀。“王工头!这距离太近了!再压下去树根全毁了!根系CT的报告你没看吗?癌变区就在这边!”
被称作王工头的男人从驾驶室探出头,黝黑的脸上带着被催促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刘工,我也不想啊!可工期不等人!赵总那头催命似的,马助理一天跑三趟!这鬼天气,这烂泥地……不靠机器,光靠人抬肩扛,得干到猴年马月?再说,这树……” 他瞥了一眼那株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沧桑沉默的古树,树身一道深如裂谷的陈旧刀痕蜿蜒而上,狰狞的树瘤在雨水的冲刷下如同溃烂的伤口,“……都这样了,还能活多久?赵总的意思,不如……”
“不如砍了换棵新的,省事又好看?” 刘彩星截断他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王德发!这是活档案!不是景观树!它的根扎下去几百年,记录过多少次洪水线?这道刀痕,可能是明末还是清初的?砍了,这些历史找谁要去?你告诉赵总,找棵新树种下去,它能表达什么?!”
她不再理会王工头,转身指向古树根部一处因挖掘机履带碾压而出的、更加扭曲膨大的区域,那里颜色深褐发黑,与周围健康的灰白根系形成刺目对比。“癌变诱因还没完全锁定,贸然动大型机械,震动挤压都可能加速扩散!把机器给我退出去!人工清理外围浮土,按我昨天给你的图纸,保护性支撑先做起来!立刻!”
她的命令干脆利落,带着在工地上磨砺出的绝对权威。几个原本有些犹豫的工人互相看了看,在王工头无奈的挥手示意下,开始动手拆卸挖掘机铲斗上的附件,准备换成更轻便的手动工具。轰鸣声暂歇,庭院里只剩下更清晰的雨声,以及刘彩星指挥工人设置临时围挡和支撑木的清晰指令。
她弯腰蹲下身,手指用力拂开泥水,触摸着那暴露出来的、病变的树根,触感粗糙而冰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这棵树,和这座风雨飘摇的老坊一样,都在时间的利齿和现代功利的铁蹄下,艰难喘息。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织着那张灰蒙蒙的网,将古老的锦绣坊,连同其中挣扎的人和物,都紧紧锁在湿冷的困境里。
(http://www.kenshuxsw.com/book/gafcbf-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kenshu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