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升机的螺旋桨切开咸湿的海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将昨夜烟火残留在空气里的最后一点硝石气息彻底搅散。
郝明月缩在宽大柔软的皮质座椅里,侧脸贴着冰冷的舷窗。
窗外,无垠的深蓝色海面急速向后掠去,仿佛一块巨大、流动的丝绸。
昨夜在邮轮甲板上的迷离光影,厉霆琛落在她额心那个带着海水微咸气息的吻,还有他低语时喉结的震动,都遥远得像一个被密封进漂流瓶的梦境。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身旁闭目养神的男人身上。
机舱内光线半明半暗,舷窗透进来的天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晰的线条。他换了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取代了昨夜那身挺括的衬衫。
手腕上,那只熟悉的荧光手环依旧缠绕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绿光,如同深海之下某种不为人知的生物在呼吸,一下,又一下。
这光晕无声地勾勒出他腕骨的形状,也映亮了他挽起衣袖下,靠近小臂内侧一处不易察觉的暗红痕迹——那是昨夜郝明月在烟火光芒下偶然瞥见的礁石红痕,此刻在机舱的幽暗里,更显出几分隐秘的狰狞。
郝明月的心跳无端漏了一拍。那抹红痕像一根细小的刺,悄然扎进昨夜烟花绚烂的泡沫里。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上那道痕迹,指腹下皮肤的温度比她想象中更高一些。
厉霆琛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只是反手精准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干燥而温暖的掌心将她的手指整个包裹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力量。
“看下面,”他低沉的声音混在引擎的轰鸣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郝明月循着他的目光再次望向舷窗下方。
陆地正以惊人的速度在视野中铺展开来。不再是单调的蔚蓝,而是出现了大片大片覆盖着深绿植被的山峦,线条柔和的曲线勾勒出岛屿的轮廓。紧接着,灰白色的城市边缘闯入眼帘,像散落在绿色绒布上的不规则积木块。几艘小小的白色渡轮,拖着细长的尾迹,在宝石蓝的海面上缓缓移动。
济州岛,以一种平和而略带疏离的姿态,迎接着他们这艘从海上“打捞”完烟火归来的小小飞艇。
舱门打开的瞬间,济州岛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咸腥的海风里,奇异地揉进了某种清冽甘甜的味道,像是某种柑橘类水果被阳光晒透后散发出的芬芳。
风很大,带着初秋的微凉,瞬间卷起了郝明月散落在肩头的长发。
厉霆琛先她一步踏下舷梯,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济州岛明亮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微微顿住脚步,似乎被机场旁某个不起眼的小摊吸引。
郝明月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走向那个堆满花花绿绿旅游纪念品的小摊。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脸上刻着深深的风霜印记。
厉霆琛没有开口询问,他只是伸出手,指尖在那堆廉价的、用彩线编织成的手链里拨弄了几下,动作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随意。他很快挑中了两条,一条深蓝,一条浅粉,上面缀着小小的、粗糙的贝壳和木珠。他掏出几张崭新的韩元纸币递给阿婆,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阿婆咧开嘴笑着,用带着浓重济州方言的韩语说了句什么。
厉霆琛转过身,在喧嚣的风里走向郝明月。他拉过她的手腕,动作流畅自然地将那条浅粉色的手链系了上去,贝壳和木珠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幽冷的荧光手环被这串新的装饰半遮半掩,光芒似乎黯淡了下去。
“戴着玩。”他简短地说,语气平淡无波。深蓝色的那条,被他随意地套在了自己系着荧光手环的那只手腕上。
郝明月低头看着手腕上这串过于“接地气”的礼物,又抬眼看看厉霆琛脸上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心头那点关于红痕的疑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无声地晕染开,更浓重了几分。
这突如其来的、刻意的“寻常”,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济州岛的风,带着海盐的粗粝和橘林的清甜,在他们抵达城山日出峰下的传统韩屋民宿时,变得更加鲜明。木结构的房屋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和岁月沉淀的气息,纸糊的推拉门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厉霆琛似乎对周遭古朴的环境很满意,安置好行李后,便提议去附近的民俗村走走。
民俗村依着平缓的山坡而建,石板路蜿蜒向上,两侧是保存完好的茅草顶老房子,黑色的火山石垒砌的矮墙爬满了青苔。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刻意调慢了流速。
穿着素色韩服的阿婆坐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慢悠悠地择着一种郝明月叫不出名字的青色野菜。
穿着鲜艳背带裤的小男孩追着一只的橘猫跑过窄巷,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和猫咪不满的喵呜声。
厉霆琛走在她身侧,脚步不疾不徐,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挂着布帘的老式杂货铺、摆满粗糙陶罐的摊位、还有飘散着烤鱿鱼和辣炒年糕香气的食肆。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放松下来享受异国风情的游客。
然而,郝明月敏锐地捕捉到,他扫视那些幽深小巷口和转角处的频率,远高于欣赏那些充满民俗风情的细节。那是一种习惯性的、带着高度警觉的巡视,如同丛林中的猛兽在确认自己的领地。
转过一个堆满腌制泡菜缸的僻静角落,前方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两个穿着灰扑扑夹克的男人堵在路中间,其中一个身材干瘦、眼神飘忽的男人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对着一个推着破旧自行车、车后座绑着旧纸箱的老人说着什么,声音急促而含混不清。
老人脸上刻满愁苦的皱纹,只是不住地摇头,双手紧紧护着自行车后座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纸箱。
厉霆琛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住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郝明月往自己身后带了半步,一个保护的姿态。郝明月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接下来的场景快得让她眼花缭乱。
厉霆琛脸上那种属于游客的闲适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锐利。他没有丝毫犹豫,径首走向那三人。就在那个干瘦男人急躁地想要伸手去夺老人车后座纸箱的刹那,厉霆琛高大的身影己经插了进去。
他没有开口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郝明月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看见厉霆琛抬起了双手,手指快速、精准地在空中划动。
那绝不是随意的比划,而是一种简洁、有力、自成体系的无声语言!几个清晰的手势,干脆利落。他指向那个干瘦男人,然后是一个明确而带有驱逐意味的手势;接着转向那个一脸愁苦的老人,做了个“钱”的手势,随即又比出一个“交换”的动作,最后指向老人车后座的纸箱。
空气仿佛凝固了。巷口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
干瘦男人凶狠地瞪着厉霆琛,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在他脸上和他腕间那条廉价的深蓝手链上刮过。那目光在郝明月身上也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让她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对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干瘦男人最终恨恨地啐了一口,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转身,像两条滑溜的泥鳅,眨眼就消失在旁边迷宫般曲折的小巷深处。
老人如蒙大赦,布满皱纹的脸松弛下来,对着厉霆琛不住地鞠躬,浑浊的眼里满是感激。
厉霆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从外套内袋里迅速抽出几张面额不小的韩元纸币,塞到老人枯瘦的手里。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探手,从老人车后座的旧纸箱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老旧的、翻盖式的手机,塑料外壳磨损得厉害,边缘甚至有些开裂,屏幕上也布满了蛛网般的细纹。这玩意儿扔在垃圾堆里恐怕都没人捡。
他看也没看,顺手就把那破旧的手机揣进了自己外套口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从介入冲突到完成交易,不过短短一分钟。他甚至没有再看那老人一眼,转身回到郝明月身边,脸上的冰冷和锐利如同潮水般退去,仿佛刚才那个用手语在异国他乡的暗巷里完成一场无声交易的人,只是个幻影。
“没事了。”他低声对郝明月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伸手自然地想揽她的肩。
郝明月却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闷响。
刚才那短短一分钟里,厉霆琛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全然陌生的、带着硝烟和铁锈味的冰冷气息,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恐慌。
他流畅的手语,精准的交易,对那种阴鸷目光的漠然……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深不可测的厉霆琛。
那个系在她手腕上的、带着贝壳和木珠的粉色手链,此刻勒得皮肤生疼。腕间那抹被遮掩的幽幽荧光,此刻在济州岛明亮的秋阳下,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神经。
回到那间带着庭院、铺着温突地暖的传统韩屋,一种无形的沉重感弥漫在空气中,远比韩式地暖散发的热气更令人窒息。
郝明月坐在矮桌旁的软垫上,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那串格格不入的粉色手链上,粗糙的贝壳边缘硌着皮肤。
厉霆琛则坐在窗边的位置,沉默地翻看着一本介绍济州火山岩的韩文画册。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响,反而衬得那份沉默更加震耳欲聋。他腕上的荧光手环和那条深蓝手链叠在一起,幽绿与深蓝,像两团纠缠不清的谜。
郝明月几次想开口,话涌到舌尖又被强行咽下。那个破旧翻盖手机揣在他外套口袋里的轮廓,清晰地烙在她脑海里。他到底在做什么?那荧光手环……真的只是装饰?还是像某种不祥的预感一样,连接着更黑暗的东西?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济州岛黄昏的薄暮带着一种蓝紫色的忧郁。就在这时,厉霆琛放在矮桌上的、他自己的那部最新款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不是电话,而是连续不断的、密集如暴雨般的消息推送提示音!
滴滴滴滴滴滴——!
尖锐而急促的电子音瞬间撕碎了房间里的死寂,像警报般疯狂炸响!厉霆琛翻动画册的手指猛地顿住,指尖用力到泛白。他几乎是立刻抓起手机,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迅速按下了侧边的静音键。
世界重新陷入安静,但那片刻的疯狂提示音带来的冲击力却久久不散。厉霆琛盯着迅速暗下去的屏幕,下颌线绷紧成一条冷硬的首线,眼神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屏幕上那些一闪而过的信息预览。
虽然郝明月看不清具体内容,但他周身瞬间散发出的那种紧绷、凝重甚至带着一丝肃杀的气息,让她刚刚平息些许的心跳再次狂飙起来。
她刚想问他出了什么事,客厅角落那台老旧的壁挂式液晶电视,恰好被民宿主人进来送水果时随手按开了。
“……本台最新财经快讯……” 女主播字正腔圆、语速极快的中文播报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今日港股尾盘突发剧烈震荡,厉氏集团股价遭遇罕见断崖式暴跌,盘中一度重挫超过30%,触发市场熔断机制!有未经证实的市场传闻称,此次暴跌或与厉氏集团核心管理层突发重大变动有关……”
郝明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冰冷的深海。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厉霆琛。
电视屏幕上,镜头切换。不再是枯燥的K线图,而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环境——厉霆琛在厉氏总部顶楼那间巨大的、俯瞰着整个城市繁华的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依旧,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依旧,但此刻,那张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座椅上,空空如也!
镜头冷酷地扫过那张空荡的、巨大的黑色皮质座椅,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背景里,几个模糊的身影脚步匆匆,透出一种大厦将倾般的混乱与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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