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未消的官道上,“岳”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终于遥遥望见临安(浙江杭州)城外的瓮城。岳飞勒住战马,回望身后的车驾——徽宗与钦宗的车帘微微晃动,帘隙中透出的目光,不知是期待还是忐忑。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这最后十里路,比从五国城(黑龙江依兰)南下的千里征程更显沉重。
“元帅,”张宪策马近前,低声道,“前方就是临平驿,陛下率百官在此‘迎驾’。”他特意加重了“迎驾”二字,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岳飞点点头,目光投向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果然,黄罗伞盖下,赵构身着赭黄常服,率领文武百官立于驿道旁,身后是旌旗招展,仪仗整齐。只是那一张张恭敬的面孔下,究竟藏着多少真心,多少算计,只有天知道。
“传我将令,”岳飞沉声道,“队伍放缓,依礼仪参见陛下。”
马蹄声由急转缓,岳家军将士们盔甲鲜明,却个个神情肃穆。当岳飞策马来到赵构面前,翻身下马时,时间仿佛凝固。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甲叶摩擦的声响,以及身后车驾中徽宗刻意压抑的咳嗽。
“臣岳飞,参见陛下!”岳飞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掩不住其中的复杂心绪。
赵构连忙上前,虚扶一把,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喜交加:“岳将军辛苦!能迎回父兄,实乃大宋之福,朕之幸也!”他的目光越过岳飞,望向后面的车驾,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就在此时,徽宗的车帘被内侍缓缓掀开。须发皆白的徽宗在侍从搀扶下走出,他身上穿着岳飞为他准备的锦袍,却难掩囚居多年的憔悴。见到赵构,他先是一怔,随即老泪纵横:“构儿……我的儿……”
赵构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父皇!恕儿臣不孝,让您受此劫难!”他叩首在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雪地,姿态恭谦之极。
钦宗也随后下车,他比徽宗年轻些,面色更为苍白,看着赵构的眼神复杂——有怨恨,有不甘,也有一丝寄人篱下的怯懦。他嘴唇翕动,最终只是低声道:“皇弟……”
“皇兄!”赵构立刻转身,对着钦宗也是一拜,“皇兄受苦了!”
一时间,父子君臣相见, 哭泣声与安慰声交织,上演着一幕“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大戏。周围的百官见状,纷纷跪倒高呼万岁,场面煞是“感人”。
岳飞立于一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清楚地看到,当赵构扶起徽宗时,手指在徽宗袖中轻轻一捏,而徽宗则微微颔首,眼神中闪过一丝默契;他也看到,钦宗在称呼赵构“皇弟”时,手指紧紧攥着腰间并不存在的玉带,指节泛白。
“陛下,”岳飞上前一步,打破了这虚伪的温情,“二圣旅途劳顿,且天气寒冷,不如先请二圣入城歇息?”
“对对对!”赵构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吩咐,“快!为太上皇和皇兄备好暖轿,送入德寿宫歇息!沿途官员,好生护卫!”
他特意用了“太上皇”的称呼,这是礼部昨夜加急定下的名分——徽宗为“太上皇帝”,钦宗为“皇兄、祁王”。这看似尊崇,实则剥夺了钦宗的皇帝名分,只给了一个亲王爵位。
钦宗听到“太上皇”三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险些站立不稳。徽宗则深深看了赵构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在侍从搀扶下,径首上了暖轿。
岳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一声长叹。名分,终究是绕不开的坎。赵构这一手,既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又巧妙地将钦宗的地位固定下来,不可谓不高明。
“岳将军,”赵构转向岳飞,笑容可掬,“此次大功,朕必有重赏。先随朕回朝,朕要与你好好商议北伐大计。”
“臣遵旨。”岳飞躬身应诺,却感到赵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中除了“嘉许”,还有一丝审视,仿佛在估量他这个“救驾功臣”的分量。
队伍缓缓向临安城移动。岳飞骑马走在赵构身侧,身后是沉默的钦宗暖轿,以及徽宗轿前飘扬的“太上皇帝”黄旗。城中百姓闻讯赶来,远远观望,议论纷纷,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不安。
“那就是太上皇和祁王吗?”
“听说岳飞将军把他们从金营救回来了,真是大英雄啊!”
“可现在有三个皇帝,这天下……该听谁的呢?”
窃窃私语像针一样刺入岳飞耳中。他抬头望向临安巍峨的城门,那曾是北宋遗民心中的希望之城,此刻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吞噬他用鲜血换回的“胜利”。
行至城门下,赵构忽然勒住马,回头对岳飞笑道:“岳将军,你看这临安城,比当年汴京(河南开封)如何?”
岳飞一怔,不知他何意,只得如实道:“各有风貌,皆是我大宋疆土。”
赵构哈哈一笑,拍了拍岳飞的肩膀:“不错,皆是大宋疆土!所以更需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护卫江山啊!”他的语气热情,手却拍得极轻,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
岳飞心中一凛。这是敲打,还是拉拢?他想起在归程中截获的密信,想起金兀术的算计,想起秦桧那模糊的名字。眼前的君主,笑容可掬,内心却深不可测。
“臣不敢当,”岳飞低下头,“臣唯有精忠报国,万死不辞。”
“好一个精忠报国!”赵构抚掌赞叹,随即话锋一转,“只是……将军此次深入东北,救出二圣,可谓不世奇功。但不知……将军可曾想过,这‘功高震主’西字?”
岳飞猛地抬头,撞进赵构那双看似温和却暗藏锋芒的眼睛。他终于明白,这一路的“迎接”,实则是一场无声的试探与警告。
“臣……”岳飞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臣心中唯有大宋,唯有陛下与二圣,从无他念。”
赵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调转马头,率先入城。阳光穿过城门洞,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阴霾。
岳飞跟在后面,踏入临安城。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昨日的积雪,马蹄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父子君臣,相见何难。他以为救出二圣是结束,却不料这只是开始——一场围绕着皇位、权力与人心的漫长煎熬,才刚刚拉开序幕。
金兀术的计谋,己经初见成效。这临安城,看似繁华依旧,实则己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水,而他岳飞,正是那把被推入锅底的柴火。他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城门,仿佛看到金兀术正站在遥远的北方,冷笑地看着这一切。
“父帅,”岳云策马靠近,低声道,“我看陛下……好像并不高兴。”
岳飞默默点头,没有说话。他伸手按了按胸口,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曾经清晰的忠君报国之路,此刻却变得模糊不清。他救出了君父,却似乎也埋下了祸根。这“忠”与“义”,为何竟变得如此沉重,如此让人迷茫?
临安的风,比北方的雪更冷,吹透了他的甲胄,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单纯的热血。父子君臣的相见,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只有刀光剑影般的试探与防备。他知道,从踏入这座城开始,他的命运,以及大宋的命运,都将走向一个无法预知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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