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客泣珠:鲛人之泪,沧海离歌
晋室南渡的烽烟在永嘉五年的秋天尚未完全消散,彼时的天下,犹如一艘在狂风巨浪中摇摇欲坠的巨舟,百姓们在乱世的洪流里苦苦挣扎。会稽士子张渔,眼见战火蔓延,为求生存,只得携家小仓皇登船,欲往交州躲避战乱。
海风凛冽,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刮在人们的脸上。船行至南海深处时,厄运突然降临,一场猛烈的飓风毫无预兆地袭来。刹那间,浊浪排空,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船身剧烈摇晃,桅杆被狂风折断,船帆也被撕裂得七零八落。张渔紧紧抱住幼子,惊恐地看着老母与妻子被那汹涌的巨浪无情地卷走,只听见一声如裂帛般的惨呼,在惊涛骇浪之上回荡,瞬间便被淹没。
当张渔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己匍匐在一片陌生的浅滩之上。怀中的幼子尚有微微的体温,给予他一丝劫后余生的慰藉。而在他的身侧,只有一件老母临终前塞给他的青瓷莲花盘,在惨淡的月光下幽幽地映着微光,仿佛带着故乡的温度,却又透着无尽的冰冷,那是北方故土留给他最后的信物,承载着他对亲人的无尽思念与悲痛。
这片海湾名为珠母海,岸上稀稀落落地住着几户渔家,他们皆是从战火中浮海逃来的流民,和张渔一样,在这陌生的地方努力寻求着生存的希望。张渔草草搭起一间简陋的渔寮,白日里,他驾着破旧的舢板,迎着咸腥的海风,在茫茫大海上撒网捕鱼。然而,那网眼筛下的鱼虾寥寥无几,仅仅够他和幼子勉强果腹。每当深夜来临,万籁俱寂,他便凝视着案头的那只青瓷盘,心中涌起的是沉甸甸的牵念,那是他对往昔生活的眷恋,也是对未来迷茫的无奈。
某夜,狂风呼啸,暴雨倾盆而下,浪头像一座座黑色的山峰,铺天盖地地压顶而来。张渔在这恶劣的天气中艰难地收网返航。在船头那微弱渔火的映照下,他忽然发现礁石间赫然伏着一团幽蓝的影子。待靠近仔细查看,竟是一位女子。她湿透的乌发如同海藻般纠缠在一起,一张脸苍白得如同月色,而双瞳却似浸在深海的墨玉,茫然中透着深深的惊痛。更令人惊骇的是,她腰腹之下并非双腿,而是一段幽蓝的鱼尾,其上的鳞片在火光中流转着破碎的微光,此刻却被一道狰狞的伤口撕裂,血丝一缕缕地渗入海水之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张渔见状,心头猛地一颤,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尽管自己的生活己然艰难,但他终究还是咬牙将她抱入了舢板。回到渔寮,屋内灯火如豆,摇曳不定。张渔翻出自己珍藏许久的伤药,当药粉触及女子的伤口时,她的身躯剧烈地震颤起来,喉间溢出极压抑的呻吟,那声音仿佛是深海中某种巨兽受伤后的低吼,透着无尽的痛苦。她始终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只是用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眸子,默默注视着张渔笨拙地为她包扎伤口的动作。
原来,此女便是渊客,来自南海的鲛人。她所栖身的珊瑚城郭,也终究没能逃过人间战火的无情波及。一支溃败的晋军水师仓惶南窜,慌乱中竟将燃烧的拍竿火箭射入了海底宫阙。刹那间,家园焚毁,族人星散,她身负重伤,在茫茫大海上漂流,首至搁浅于此。张渔将自己仅有的薄粥分出半碗给她,渊客起初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接过。她吞咽的姿态,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属于人间的优雅与疏离,仿佛在这尘世中,她始终是个孤独的过客。
渊客的伤势痊愈得极为缓慢,但她并非无所事事。有一天,张渔回到渔寮,惊讶地发现案头的青瓷莲花盘中,竟盛着一段薄如蝉翼的织物。其颜色如同深海初凝的靛青,暗纹在织物上浮动,恰似水波流转,触手冰凉柔滑,绝非人间普通的经纬所能织就。只见渊客倚坐在角落,指间捻着张渔废弃的破网残线,十指如蝶般翻飞,虽无声响,却见一段新的鲛绡在她膝上悄然延伸。张渔心中一动,次日便将这匹鲛绡带到邻近的市集。当他甫一展开,原本喧闹的市集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流动的幽蓝光华所吸引,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震慑。一位走遍南海的大贾,见到这绝世珍品,毫不犹豫地以令人瞠目的高价将其购去。
自那以后,张渔的舢板再无需为了果腹而冒险出海。每当渊客织绡时,渔寮内唯有海风穿过缝隙的低吟声,以及丝线细微的声。她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偶尔在幼子熟睡时,会悄然靠近,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孩童柔软的额发,眼底会掠过一丝张渔无法解读的神情,那神情如同深海般孤寂与渴望,仿佛隐藏着无尽的心事。青瓷盘中渐渐积攒起张渔用鲛绡换回的铜钱,发出清脆的叮当作响,那是他们重建家园的希望。然而,张渔每每望向渊客映在土壁上的侧影,那幽蓝的、非人的轮廓,总会在他心头投下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他深知,她是客,终究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离别的预兆在一个月圆之夜悄然降临。窗外涛声呜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渊客忽然停止了织作,静静地望向张渔,第一次清晰地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如同碎玉投入深潭,清脆而又带着一丝清冷:“盘,予我。” 张渔默默地将那只承载了太多离丧之痛的青瓷莲花盘递到她手中。渊客将其置于膝上,垂首凝视着光洁的盘底,仿佛在那盘底,沉睡着整个故园的倒影。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似乎也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感伤。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两滴……清亮如晨露的水珠,从她低垂的眼睫滚落。珠子滴入盘中,遇风即凝,瞬间硬化,竟化作一粒粒莹润的珍珠。它们在盘中滚动时,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仿佛是一首无声的悲歌。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她的双肩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那泣声幽咽,如同海妖在月光下的礁丛中哀歌,倾诉着无尽的悲痛与绝望。珍珠在青瓷盘中越积越多,渐渐堆成一座微光流转的小丘,映得她苍白的面颊也染上了一层珠光,更显出一种即将碎裂般的脆弱与空茫。
泣声渐渐停歇,渊客将满盘的珠泪轻轻推至张渔面前,指尖犹带着凉意:“偿汝。” 未等张渔从这惊心动魄的馈赠中回过神来,她己决然转身,拖着那道幽蓝的残影,扑入门外咆哮的黑色大海。波涛只翻涌了一瞬,便迅速吞噬了她的踪迹,仿佛她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一般。唯有案上,珠光温润,静静地盛于青瓷盘中,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异类慷慨而绝望的清偿,也诉说着一段跨越种族的奇妙缘分与悲伤离别。
多年后,洛阳。左思闭门枯坐,正为《吴都赋》中的一句“泉室潜织而卷绡,渊客慷慨而泣珠”苦苦推敲。案头,一粒来自南海的珍珠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华。是夜,他伏案疲惫,竟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在幽暗的深海之中,一位蓝鳞女子背对他而坐,织机无声地运转着。忽而,她缓缓回眸一望,那一眼中蕴含的悲凉与洞彻,竟让左思如遭冰水浇顶,瞬间从梦中惊醒。醒来时,冷汗涔涔,窗外月色凄清。他再无犹豫,提笔饱蘸浓墨,让“渊客慷慨而泣珠”这七个字,如泪痕般永远印在了雪白的纸页上。那珠,究竟是偿还尘世的租价,还是祭奠永沉沧波的家园?无人能解。唯见珠光流转千年,映照着深海中一段永寂的离歌,让后人在这神秘而悲伤的传说中,感受着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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