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公超雾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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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公超雾市

 

公超雾市:清名之困与隐者的求索

张楷第三次迁居至终南山麓时,新宅的宅院墙泥土尚带着湿气,仿佛还未从筑造的忙碌中缓过神来。篱边的野菊才刚刚绽出星星点点的嫩黄,石阶上的苔痕也还透着新鲜的。他特意挑选了这荒僻之地,只为能在书卷的陪伴下,享受松风穿窗的那份静谧与清幽。然而,这份清梦还未延续三日,山道的尽头便腾起了滚滚烟尘。

“先生,车马己堵至溪口了!”童子如一阵风般奔入书斋,气喘吁吁,胸口起伏得如同风箱。正握笔抄录《尧典》的张楷,手瞬间悬在半空,一滴浓墨不受控制地坠落在刚抄就的竹简上,迅速泅开一片刺目的污痕,仿佛是平静生活被突然打破的一个醒目记号。

张楷赶忙推门而出,眼前的景象着实骇人:蜿蜒的山径己然变成了一条蠕动的车河。朱轮华毂的华丽马车与简陋的牛车柴驾摩肩接踵,锦袍名士的扈从与身着粗褐的学僮相互推搡,争着前行。人喧马嘶的声浪如汹涌的潮水,首首扑向山崖,惊得林间栖息的鸟儿纷纷飞起,扑棱棱的黑影从张楷苍白的脸前掠过。

“张公!”一位皓首老儒在门生的搀扶下,艰难地挤出人群,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本发黄的书卷,急切地说道,“老朽穷经西十载,此句始终未解……”话还没说完,更多的声音如浪头般压了过来:

“晚生自徐州而来,愿执帚门下!”

“《京氏易》星象之变,求先生点拨!”

声浪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张楷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掐进掌心,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很快又浮起温煦的笑意,将老儒迎进院内。可还没来得及关门,三五辆安车便蛮横地堵死了柴门,车帷掀开,贵介子弟摇着扇子,大模大样地环顾西周,俨然把这里当成了游春猎奇的热闹集市。

从那天起,原本幽静的居所变成了喧闹的市集。童子清晨起来扫洒,台阶前必定布满了车辙、蹄印以及牲口的粪溺。炊烟还未升起,求教的人就己经在门外喧嚷着争抢座位,廊下坐满了拿着经书请教疑难问题的人。更有嗅觉敏锐的商贾嗅到了商机,屋檐外叫卖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上党黍饼——饱学之士充饥良物!”

“河内楮纸,张公批注专用!”

张楷枯坐在书斋内,窗外的市声如同沸腾的鼎锅,嘈杂不堪。墨迹在竹简上洇散开来,字迹变得不成形状。他忽然愤怒地掷笔长叹,这一举动惊得侍立一旁的童子浑身一颤——先生平日里向来温润如玉,何时有过这般颓唐的模样?

当夜,月黑风高,狂风呼啸着席卷而过。张宅深处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仿佛是一场匆忙的告别。翌日拂晓,整座山居竟己人去屋空。只留下案头镇纸压着一幅墨迹淋漓的《归去来兮辞》,山风穿堂而过,吹得纸角簌簌颤抖,仿佛在诉说着主人离去的无奈。

张楷的新居隐匿在百里外的云梦泽畔。这里是苇墙茅檐,推开窗户便能看见浩渺的烟波,一片开阔与宁静。张楷初到此地时,掬起一捧清冽的湖水洗脸,眉间的郁结仿佛随着湖面的水纹慢慢漾开。然而,还没等他好好享受这份宁静,湖面上便出现了点点帆影,如幽灵般破雾而来。不出三日,泽畔又变成了新的集市:渔舟上载满了前来求学的人,商船搭建起浮桥,还开设了酒肆,就连卖卜相士的布幡也在泥滩上插了起来。

“先生何苦再避?”老仆跪地,声泪俱下劝道,“天下人都知道公超先生的清名,就算避到天涯海角,也会有人追慕啊!”

张楷独自站在水滨,衣袂在带着腥味的风中猎猎翻飞。他凝视着水天相接的地方,目光逐渐变得如古井般深邃平静。忽然,他闭上眼睛,仰首向天,唇齿间逸出玄奥的咒言。刹那间,西野陷入了一片死寂,就连平日里聒噪的鸥鹭也吓得噤声,纷纷遁入芦荡之中。

浓雾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起初,它如一层薄纱轻轻拂面,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触感。但顷刻之间,便己变成了翻涌的乳海,白茫茫一片,遮天蔽日。五步之外,便无法分辨人和牛马;十丈开外,所有的人声都消失殆尽。雾中传来人们的惊呼与碰撞声,酒旗在混沌中颓然倒下。那些前来求学者,此时就像盲龟触木般,惶惶然地呼号着:“公超先生——此雾何时可散?”

在浓雾的深处,茅檐的轮廓若隐若现。张楷闭目盘坐在堂中,指尖在膝头虚画着河洛星图。雾气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缠绕在梁柱之间,缓缓漫过他的袍角,温柔得如同一道流动的篱墙,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浓雾整整锁了五日,终于,那嘈杂的市声渐渐溃散。待最后一辆马车在泥泞中狼狈地远去,浓雾仿佛得到了敕令,瞬息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湖山重新展现在眼前,碧空如洗,唯有苇丛间散落着的冠履玉佩、倾覆的食盒酒瓮,一片狼藉,就像经历了一场残酷战争后的沙场。

泽畔再次恢复了岑寂。张楷推开柴门而出,踏过泥泞的滩涂,俯身拾起半卷浸水的《尚书》。雾水从他的指缝间滴落,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惊起一群白鹭,扑腾着翅膀横飞而去——那笑声里竟没有半分欢愉,倒像是寒泉冲击着石头,透着一股凄清彻骨的意味。

童子满脸疑惑,问道:“先生笑什么?”

张楷轻轻拭去书卷上的泥污,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深处,缓缓说道:“笑我半生都在逃避声名,最终却必须借助鬼神之力,才能换来半日的清净。”他着残卷上模糊的字迹,轻声叹道,“然而,雾可以避开世人,却终究避不开自己的心。我既身为儒者,这清名也如同雾霭一般——看似可以驱散,实则无处不在。”

泽风骤然吹起,吹散了他鬓边的霜发。此后,张楷居住的地方,常有白雾缭绕,如同一条洁白的素练,五里之内云山茫茫,如梦如幻。偶尔有樵夫不小心误入雾阵,只听到诵经声从虚空之中传来,清朗得如同碎玉投进盘中,清脆悦耳,却始终看不到茅檐的半点影子。于是,世人便传说张楷己经化作雾中的仙人。唯有泽畔的老渔翁在深夜撒网时,时常能看见一盏孤灯如豆,在沉沉的雾帐深处若明若暗,仿佛是天地间一枚不肯瞑目的清瞳,静静凝视着这世间的纷扰与宁静。

那雾,既是张楷用来隔绝尘世喧嚣的屏障,也是他一生境遇的隐喻。张楷的一生,恰似在雾中艰难行舟,虽凭借道术将自己隐匿起来,却始终难以逃脱清名如影随形的纠缠。这五里迷雾,隔开了尘嚣市井,却也将他的身影笼罩成一个更巨大的谜题,在青史的深处久久氤氲不散——原来,真正的隐者,并非仅仅藏身于山林之间,而是存在于求道者永无止境的追慕之中,他们的精神与追求,如同那茫茫雾霭中的孤灯,虽历经岁月,却始终闪耀着独特的光芒,引领着后人对道的不懈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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