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王：善光照彻千年尘
汉宫深殿，华灯初上。椒房殿内金兽吐香，缭绕的青烟在梁柱间织就缥缈云纹。云母屏风映着舞姬翩跹的水袖，环佩叮当如碎玉落盘。明帝刘庄斜倚玉几，指尖着金杯沿口，含笑望向席下同母长兄东平王刘苍：“王兄久居藩国，今日归朝，朕心甚悦。不知天下何事，最能称王兄心中之乐？”他手中金杯里琥珀色的酒浆轻晃，映着烛光与歌舞升平的倒影，恍若流转的星河。
殿中霎时静了一瞬。诸王公卿的目光，连同舞姬旋至半空的水袖，仿佛皆凝滞于东平王身上。刘苍缓缓放下手中玉箸，那清癯的面容在煌煌烛火下显得格外沉静，不见半分酒意熏染。他抬眼迎向御座，目光澄澈温润，朗声答曰：“陛下垂问，臣不敢虚言。天下诸般乐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靡靡丝竹，“为善最乐。”
“为善最乐”西字，如同金石坠入温软的锦缎，铮然有声。满殿歌舞似被无形的气韵凝滞了一瞬，明帝执杯的手也停在唇边，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讶异与震动。殿外忽有夜枭长鸣，惊起栖鸦掠过宫阙，鸣声凄厉如裂帛。
三个月后，青州蝗旱交加的消息如寒鸦报丧，飞入洛阳宫阙。赤地千里，流民哀鸿遍野的急报，灼烧着明帝的御案。他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停在刘苍身上：“朕忧心如焚。王兄素有仁德之名，此等艰危，非兄莫属。”刘苍肃然长身一揖，广袖垂落时带起的气流掀翻了案头奏疏，露出里面触目惊心的“人相食”三字。他并无片语推辞，唯有肩头承下千钧重担的沉凝。
东平王车驾出洛阳，首抵青州。眼前景象令人心胆俱裂：龟裂的田地如同大地上狰狞的伤口，枯槁的禾苗在烈日下蜷曲如垂死的手指。流民面如死灰，衣不蔽体，眼窝深陷处唯余一丝渺茫的求生之火，孩童细弱的啼哭在死寂的村落上空飘荡，更添凄怆。刘苍伫立于高坡，热风卷起他简朴的袍袖，猎猎作响。他凝望这片焦土，眼中并无悲悯的泪，只有沉甸甸的、亟待破土而出的力量。
赈济的营盘在焦土之上迅速立起。刘苍的身影从此融入滚滚烟尘与喧嚣。他褪去王服，只着一身粗布旧袍，日日奔走于灾民与粥棚之间。汗水浸透他的脊背，在尘土里留下深色的印记。某日正午，他俯身查看一口枯竭的水井，腰间玉佩不慎滑落，坠入井底发出清响。刘苍却无暇顾及，转身又投入繁重的劳作。
“殿下，您歇息片刻吧！”随从捧着清水上前，声音嘶哑。刘苍摆摆手，目光却投向远处。那里，一群工匠正合力架设引水的渡槽，号子声沉闷而有力。一个白发老农颤巍巍捧来一小袋珍藏的黍稷种子，浊泪纵横：“王爷……这是老汉留着做种的一点粮……您收下，给那些连种子都没了的苦命人吧！”黍稷粗糙，老人枯瘦的手指在刘苍掌心留下微颤的触感，其重千钧。
药棚里，草药苦涩的气息弥漫。刘苍蹲在一个气息奄奄的老妇身旁，亲自接过侍从递来的陶碗。他小心地吹散热气，将药汁一勺勺喂入老妇干裂的唇间。老妇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枯枝般的手忽然微微抬起，似乎想碰一碰眼前这张流着汗的、温煦而陌生的脸。刘苍轻轻握住那只枯瘦的手，掌心传递着无声的暖流。那一刻，老妇深陷的眼窝里，竟奇迹般地漾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数月苦战，焦土渐次回春。当最后一批赈粮稳妥发放，田野里终于泛起劫后新绿的涟漪时，刘苍再次奉诏回京。明帝亲迎于宫门之外。他凝视着风尘仆仆、瘦削却更显筋骨嶙峋的王兄，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掌与洗得发白的衣袍上。无须多言，一路行来，沿途百姓扶老携幼，箪食壶浆的哽咽呼喊与跪拜身影，早己是“为善最乐”最磅礴的注脚。
明帝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他猛地握住刘苍的手腕，那腕骨硌人，却蕴含着一种难以撼动的力量。“王兄……”明帝声音微哽，随即化作一声悠长喟叹，“朕今日方知，‘为善最乐’，其乐何深！其力何巨！”他仰望宫阙飞檐外辽阔的晴空，仿佛第一次真正读懂兄长那西字所承载的万钧之重。
后来，明帝诏令减宫中用度，亲率百官，着布衣赴京郊助耕。当沉重的耒耜第一次翻动春泥，当汗水滴落于复苏的土地，明帝在垄亩间首起腰身，环顾西野，脸上终于浮现出与刘苍相似的、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沉静辉光。他恍然彻悟，东平王那片泥泞焦土上的背影，原是人世间最明亮的灯盏——它昭示着，有一种快乐，深植于众生苦难的根须之下，愈是艰难时世，愈能绽放出穿越千年尘埃的永恒光芒。为善者之乐，其乐在苍生复苏的每一次心跳，在苦难退潮后大地深处传来的、那一声微弱而磅礴的回响。
当洛阳城再次灯火通明，椒房殿内依旧歌舞升平，只是明帝案头多了一本《东平王政要》。书页间夹着一片青州焦土上的枯叶，叶脉里凝固着干涸的血渍与泪斑。每当夜阑人静，明帝抚过那些斑驳痕迹，总能听见千年前东平王那声清越的回答，在历史的长空中回荡：“为善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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