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皋诣阙
长安城的初雪来得突然。
十七岁的枚皋蜷缩在朱雀大街的墙角,看着雪花落在自己磨破的衣襟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渍。三天前,他还是梁国的郎官,如今却成了亡命之徒。
"早知如此,那篇《讽梁王赋》就不该写......"他苦笑着搓了搓冻僵的手指,从怀中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胡饼,狠狠咬了一口。
三日前,梁王宫。
"好!好一个《上林赋》!"梁王刘武拍案大笑,将竹简递给身旁的宠臣公孙诡,"爱卿也看看,枚乘之子,果有乃父之风!"
公孙诡接过竹简,眼睛却盯着枚皋腰间新佩的郎官印绶,笑容里藏着刀:"大王,枚公子才华横溢,只是这赋中'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一句......"
梁王笑容一滞。
枚皋心头猛地一跳。这句话本是《老子》原文,他用来劝谏梁王莫要沉溺狩猎,没想到被公孙诡挑了出来。
"大王,"枚皋急忙解释,"臣只是......"
"寡人累了。"梁王突然起身,衣袖带翻了酒樽,"你们都退下吧。"
当夜,枚皋的房门被人踹开时,他就知道——那篇赋惹祸了。
雪越下越大。
枚皋裹紧单薄的衣衫,混在人群中向未央宫方向挪动。今晨市井传言,天子大赦天下,连逃亡的罪人也能免罪。
"要不要赌一把?"他摸着怀中皱巴巴的竹简,那是他昨夜写的《陈情表》。父亲枚乘当年在长安名动一时,或许......
"站住!宫门禁地,闲人勿近!"卫兵的长戟交叉,寒光逼人。
枚皋深吸一口气,突然跪在雪地里,高举竹简:"罪臣枚皋,乃枚乘之子,乞见天颜!"
卫兵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长的皱眉道:"枚乘?可是当年写《七发》的那位?"
"正是家父!"
暖阁里炭火噼啪作响。
汉武帝刘彻斜倚在虎皮榻上,打量着殿下跪着的年轻人:"你真是枚乘的儿子?"
"臣不敢妄言。"枚皋额头触地,"家父临终前,曾言'长安风雪,最宜作赋'。"
皇帝突然笑了:"好!朕让你去平乐馆,两个时辰内作《雪赋》一篇。若真有乃父之风......"他抛下一块玉牌,"朕许你重佩郎官印。"
枚皋捡起玉牌时,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不是冻的,是父亲生前说过的话在耳边炸响:"赋家之心,苞括宇宙。"
平乐馆的窗棂积了厚厚的雪。
枚皋盯着空白的竹简,突然想起逃亡那夜,月光照在淮水上像撒了一把盐。他提笔写下:"臣闻白雪之歌,和者盖寡......"
笔走龙蛇间,他仿佛看见父亲在灯下教他炼字,看见梁王宫里的夜宴,看见长安街头的饿殍。墨迹在简上行云流水,时而如刀劈斧斫,时而似游丝袅空。
当宦官来取赋时,枚皋才发现掌心全是汗,融化了袖口沾的雪水。
"好一个'雪之为物,洁而易污'!"汉武帝拍案而起,冕旒上的玉珠乱颤,"来人!赐郎官冠带!"
枚皋伏地谢恩时,听见皇帝对卫青低语:"枚乘有后矣。"
走出未央宫时,雪停了。枚皋摸着新佩的印绶,突然对着宫墙深深一揖——不知是拜谢皇恩,还是告慰父亲。
远处传来编钟声,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建章宫的柏树上,最后一片积雪悄然坠落。
侍中捧着新呈的《长杨赋》匆匆走过回廊,听见内殿传来天子爽朗的笑声:"这个枚皋,昨日刚让他写《观猎赋》,今早就成了!"
老宦官低声问:"陛下为何如此偏爱这年轻人?"
皇帝着竹简,目光越过殿外的飞雪:"因为他写的不是赋......"话锋一转,"去告诉枚皋,明日随朕去上林苑。"
几片雪花飘进窗棂,落在案头未干的《长杨赋》上,恰好盖住"驰骋畋猎"西字,宛如天意。
公孙诡将青铜酒樽重重砸在案上,酒液溅湿了袖口的金线绣纹。
"枚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真得了天子青睐?"
梁国使者跪坐在下首,额头渗出细汗:"大人,如今他在长安风头无两,陛下但凡游猎宴饮,必召其作赋助兴......"
"助兴?"公孙诡冷笑一声,指尖着腰间玉珏——那是梁王赐予的信物,"他父亲枚乘当年也是这般得意,最后不还是病死在返乡路上?"
窗外雨打芭蕉,他忽然压低声音:"去告诉阳石公主,就说......"
未央宫北,长门冷苑。
枚皋跪坐在青玉案前,看着对面珠帘后隐约的身影。阳石公主刘嫙——当今天子的胞妹,因涉巫蛊案被幽禁于此。
"听说枚郎作赋,七步成章?"珠帘后传来清冷的声音,"本宫欲请郎君作《长门怨》一篇,润笔之资......"
侍女捧出锦匣,掀开竟是枚乘生前遗失的《柳赋》残简。
枚皋瞳孔骤缩。这是父亲临终前还在寻找的手稿!
"公主想要怎样的《长门怨》?"他嗓音发紧。
珠帘轻晃,露出一截苍白手腕:"要能让皇兄听见本宫心声的。"
五更鼓响时,枚皋还在修改竹简。
"愁闷悲思,独托于空堂......"他反复推敲这句,忽听窗外有窸窣声。推窗见一老宦官缩在墙角,竟是中常侍苏文的心腹!
"郎君慎笔。"老宦官往他袖中塞了块绢帛,"有人要借您的赋做文章。"
绢帛上寥寥数字:"阳石欲以赋讼冤,公孙诡己买通乐府令。"
枚皋盯着案上即将完成的《长门怨》,突然将竹简投入炭盆。火焰腾起的刹那,他想起父亲说过:"赋家之笔,可载舟亦可覆舟。"
建章宫内,汉武帝正与卫青对弈。
"听说阿嫙找你作赋?"皇帝突然落下一枚黑玉棋子。
枚皋后背渗出冷汗:"公主确有此请,然臣......"
"你烧了竹简?"
"是。"枚皋伏地,"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宫闱。"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良久,皇帝轻笑:"起来吧。苏文,把东西给他。"
老宦官捧出个漆盒,里面竟是完整的《柳赋》!
"朕年轻时,曾与你父亲论赋。"汉武帝指尖抚过竹简上的裂痕,"他说真正的赋家,当知何时该停笔。"
秋雨淋湿了长安的街衢。
枚皋抱着漆盒走在巷中,忽见公孙诡的马车疾驰而过,溅起泥水沾湿衣摆。车帘掀动间,他看见对方阴鸷的眼神。
"郎君当心!"卖胡饼的老翁突然拽他避开——
"嗖!"一支弩箭钉入身后槐树。
雨幕中,枚皋摸到怀中硬物。是皇帝今早赐的麟角笔,笔杆上刻着"持心如衡"西字。
远处柏梁台上,乐工们正在排练新曲。隐约听得两句:"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竟是《长门怨》的调子!
秋雨连绵三日未歇,枚皋病倒了。
太医令前来诊脉时,目光在案头的麟角笔上停留许久:"郎君此物,可是陛下亲赐?"
枚皋咳嗽着将笔收入锦囊:"大人好眼力。"
"那更要小心了。"老太医压低声音,"昨日椒房殿召老朽问诊,皇后特意问起郎君病情。"
铜镜中,枚皋看见自己眼下青黑——自那支弩箭后,他己三日未眠。窗外雨打梧桐,恍惚间竟似听见父亲吟诵:"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卫子夫摘下金步摇,在掌心轻叩:"陛下近来常召枚皋?"
心腹女官低声道:"据柏梁台侍墨说,前日陛下让他改《子虚赋》,竟留膳至夜。"
皇后指尖一顿。当年司马相如凭此赋得宠,如今...
"去查查阳石公主近来饮食。"她突然吩咐,"再备份厚礼,本宫要亲访枚郎君。"
枚皋正烧着《长门赋》草稿,忽闻皇后驾到。
"本宫特赐辽东人参。"卫子夫示意侍女放下锦盒,"另有一事相询——"
她忽然展开一幅绢帛,正是被焚《长门怨》的抄本!
"公主府婢女临死前交出的。"皇后盯着他惨白的脸,"郎君可知,公孙诡今晨己下狱?"
建章宫地牢,公孙诡的惨叫穿透石壁。
"继续审。"汉武帝擦拭着带血的匕首,"朕倒要看看,梁王给了他们多少胆子。"
苏文匆匆进来:"陛下,枚皋求见。"
"让他等着。"皇帝突然冷笑,"对了,把阳石公主的琴送去——就说朕爱听《长门》调。"
枚皋抱着焦尾琴走出宫门时,暮色己沉。
琴腹中藏着半片竹简,是父亲《柳赋》最后遗失的段落:"...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远处,囚车正碾过青石板路。公孙诡披发垢面,突然嘶吼:"枚家小儿!你以为——"
羽林卫的刀柄重重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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