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楚漱石
永熙元年的洛阳郊外,暮色像打翻的砚台般晕染开来。孙楚踩着满地竹叶,衣袖被初夏的风鼓动得像张开的鹤翼。他远远望见竹林深处的石亭里,王济正倚栏独酌,月白色的深衣在昏暗中泛着微光。
"武子兄来早了。"孙楚解开腰间酒囊掷去。王济头也不回地反手接住,仰头饮了一大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叔宝你这醋浆也敢叫酒?"王济转身,俊朗的面容上挂着促狭的笑。
孙楚盘腿坐下,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着的鹿脯:"总比你上次拿马尿诓我强。"两人相视大笑,笑声惊起竹梢的夜鹭。
酒过三巡,月光己爬上石亭的飞檐。孙楚忽然正襟危坐:"武子,我决意归隐。"
王济悬在唇边的酒觞顿住了。竹影在他脸上摇曳,掩去了表情变化:"哦?又要学许由洗耳?"
"非是作态。"孙楚望向远处洛阳城的轮廓,那里正闪烁着零星的灯火,"你看这朝堂,杨骏专权,贾后弄术,不出三年必有大乱。"
一只萤火虫停在他的曲领上,碧光忽明忽暗。王济伸手拂去那点荧光:"所以你要枕石漱流,做山林野老?"
"正是!"孙楚激动地拍案,"我欲...我欲漱石枕流..."话一出口他便僵住了——竟把典故说反了。
王济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流水可以当枕头?石头能拿来漱口?"他慢慢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孙楚脸上,"叔宝啊叔宝,你这舌头是被鹿脯腌入味了?"
孙楚耳根发烫。竹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看客的窃笑。他想起去年在太学论辩,也是这般口误被众人嘲弄的场景。那次他拂袖而去,躲在房中三日不食。
但今夜不同。月光流过王济腰间玉佩,那上面"济世"二字隐约可见。孙楚突然笑了:"枕流是为洗耳,漱石是为砺齿。"
石亭霎时寂静。一只青蛙扑通跳入池塘。
"好个孙叔宝!"王济猛地将酒觞砸在地上,陶片西溅,"洗尽俗耳,磨砺锋齿,妙!"
孙楚暗自舒了口气。方才电光火石间,他想起童年父亲教他读《高士传》,许由在颖水洗耳的典故与眼前流水重叠。而砺齿之说,则源于今晨他见老仆用青石磨刀的场景。
王济忽然拽住他的衣袖:"既如此,不如同去?我颍川别业后有飞瀑..."
"你?"孙楚嗤笑,"昨日还见你给贾谧的《晋书》作注。"
"时局如此,总要有人周旋。"王济松开手,语气忽然认真,"叔宝真甘心老死林泉?你那《征西官属送别》的诗才..."
孙楚望向洛阳方向。城中忽然升起数盏孔明灯,像一串挣脱牢笼的星辰。他想起自己书箱里那封尚未拆开的太常博士征辟令。
"罢了。"王济起身拍去衣上竹叶,"他成许由,我当巢父。"说着解下腰间玉佩塞进孙楚手中,"记得用这'济世'石漱口。"
孙楚着温润的玉佩,触到背面新刻的细小字痕。就着月光辨认,是"出山"二字。
池塘里的青蛙又跳了一下,涟漪搅碎了倒映的星河。
太常博士的征辟令在案头躺了三天。孙楚用王济送的玉佩压着绢帛一角,每当穿堂风吹过,绢帛便像白鸟般扑棱翅膀。
"郎君,王大人府上来人催问回信。"老仆在门外轻声禀报。
孙楚盯着玉佩上"出山"的刻痕——笔画崭新,分明是近日所刻。他忽然笑出声来:"好个王武子,原来早算计好了。"
洛阳的盛夏灼人耳目。孙楚穿着新制的官服穿行街巷,深衣领口己被汗水浸透。路过太学旧址时,几个学子正围着《辟雍碑》争论,激扬的声音让他驻足。
"...故君子谋道不谋食..."
"迂腐!当此乱世..."
"嘘——新来的孙博士..."
学子们像受惊的雀鸟般散开。孙楚瞥见地上遗落的竹简,上面墨迹淋漓写着《钱神论》三字。他弯腰去拾,却有人抢先一步。
"叔宝好大的官威。"王济晃着竹简,腰间新换的银章青绶在阳光下刺眼,"连太学生都怕你了。"
"拜你所赐。"孙楚夺过竹简,"这《钱神论》..."
"贾谧昨日还问起。"王济突然压低声音,"说你既入朝堂,当知有些文章写不得。"
西市传来胡商叫卖琉璃的吆喝。孙楚捏着竹简的手指微微发白:"武子,你何时成了贾氏门下的..."
"酉时金谷园有宴。"王济打断他,递来一张洒金帖,"贾公要见你。"
金谷园的流水席蜿蜒如蛇。孙楚跪坐在末席,看着侍女们端着鎏金酒壶穿梭,琥珀光倾入夜光杯。主座的贾谧正与王济对弈,随手将一把珍珠赏给唱曲的乐伎。
"孙博士。"贾谧忽然抬头,"闻君善辩,可知'漱石枕流'之妙?"
席间响起几声窃笑。孙楚看见王济捏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
"回贾公,此乃砥砺心志之意。"孙楚端起酒杯,"就像这葡萄美酒,有人品其甘醇,有人..."他突然将酒液泼入身后溪流,"见其浊质。"
满座哗然。贾谧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王济猛地起身:"他醉了!"
夜半的洛阳街头,王济拽着孙楚的衣袖疾走:"你疯了?贾谧一句话就能..."
"能如何?"孙楚甩开他,"夺我太常博士之职?那不正合我隐居之意?"
王济突然一拳砸在坊墙上:"那你为何接征辟令?"他喘着粗气,"既然入世,就该懂世故!"
更鼓声从皇城方向传来。孙楚摸出袖中的《钱神论》竹简:"我入朝是为这个。"
建始元年春,孙楚的《钱神论》在太学生间传抄。他站在太学槐树下,听学子们激昂的诵读声:"...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危可使安,死可使活..."
"好个'死可使活'!"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孙楚回头,看见尚书郎荀恺带着一队兵卒,"孙博士,御史台有请。"
暴雨突至时,孙楚正在御史台偏室独坐。雨水从窗棂缝隙溅入,打湿了案上供状的边缘。门被猛地撞开,王济浑身湿透地闯进来,官帽不知丢在何处。
"你..."孙楚刚开口,就被拽着往外走。
"闭嘴!跟我来!"
铜雀台的废墟在雨幕中如蛰伏的巨兽。王济把孙楚推到残破的观星台下:"看见了吗?当年曹子建在此宴宾,何等风流!如今呢?"
闪电劈开乌云,照亮王济狰狞的面容:"你以为几首诗就能改变什么?"
"那该如何?"孙楚抹去脸上的雨水,"如你这般曲意逢迎?"
"我在尚书台保下十二个寒门学子!"王济嘶吼,"在度支曹压下三成赋税!"他揪住孙楚衣领,"清高谁不会?有用吗?"
孙楚怔住了。雨水顺着王济的睫毛滴落,像泪又像汗。
"武子..."
"我要外放并州了。"王济突然松开手,"明日启程。"
雨停了。残缺的铜雀在云缝透出的月光里泛着青光。孙楚想起十年前他们初入太学,曾在此夜饮联句。那时王济写"愿乘千里风",他对"不栖腐鼠枝"。
洛水码头晨雾弥漫。王济的官船正在装货,苦力们喊着号子搬运书简。
"都是给你的。"王济指着成箱的竹简,"颍川别业藏书,够你漱石枕流用一辈子。"
孙楚从怀中取出一卷绢轴:"临别赠诗。"
王济展开一看,突然大笑。绢上写着《反钱神论》,墨迹新鲜得能蹭在指尖。
"好个孙叔宝!"他珍重地收进袖中,"待我并州归来,看你磨平了几颗牙。"
船桨划破水面时,孙楚摸到腰间玉佩——昨夜他悄悄将"出山"二字磨平了。岸边青石上,新刻的"漱石"痕迹还带着石屑,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上游漂来几瓣桃花,沾在他的官靴上。孙楚忽然想起,昨日有太学生说,并州正在闹饥荒。
建始二年的槐花落得比往年早。孙楚站在太学残碑前,看着满地碎白如丧幡。一个小吏气喘吁吁跑来:"孙博士,并州...并州急报!"
竹简在手中簌簌作响。三个月大旱,赤地千里,人相食...孙楚突然想起王济赴任时腰间晃动的银印——那本该是救济灾民的权柄。
当夜油灯爆了个灯花。孙楚的笔在绢帛上割出深痕:"...老稚填沟壑,白骨缀蝗翼..."写至"州官犹奏瑞"时,笔锋戳破绢面,墨汁像黑血般漫开。
《饥民行》在晨光未露时就传遍了太学。等到午时,御史台的铁靴己踏碎太常寺的门槛。
"诽谤朝政!"御史中丞将诗绢拍在案上,震翻了青瓷笔洗。墨汁溅在孙楚新换的官服前襟,像条蜿蜒的毒蛇。
狱窗外的月光被栅栏切成惨白的条块。孙楚数着墙上蟋蛀啃出的孔洞——三百二十七个,恰是《钱神论》的字数。墙角突然传来窸窣声。
"谁?"
"王大人派小的..."一个泥脸少年从栅栏缝隙塞进玉佩,"说您见了就明白。"
羊脂玉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孙楚到背面新刻的凹痕——"暂避",字迹潦草得像仓促间用匕首所划。他突然笑起来,震得镣铐哗啦作响。当年自己磨平"出山"二字,如今王济刻下"暂避",倒像对仗。
"孙叔宝!"狱卒举着火把进来,"御史大夫夜审!"
火把的浓烟在审讯室穹顶结成诡谲的云。荀恺的银鱼袋在案上闪烁:"孙博士只要说出传抄诗稿的太学生名单..."
"《饥民行》非我所作。"孙楚盯着对方袖口露出的金丝内衬——那是贾谧赏门客的特制布料。
"哦?"荀恺推来一碗清水,"那请大人以水为鉴,看看自己额头的黥印还在否?"
水面倒映出孙楚眉间的刺青——"诽圣"二字猩红如新。他猛然抬手打翻水碗,在荀恺的尖叫声中大笑:"此水太浊,照不清真容!"
黑暗的牢房里时间黏稠如粥。某夜孙楚梦见铜雀台废墟长出参天巨树,王济在树梢朝他喊话,声音却被狂风撕碎。醒来时发现掌心攥着根真实的槐枝——不知是哪只鸟衔进来的。
秋决名单公布那日,狱卒的语调格外轻快:"孙楚,流放交州,遇赦不还。"
木笼囚车穿过朱雀门时,孙楚看见太学生们跪在御道两侧。他们沉默地举起写有《钱神论》句子的竹简,像举着无数小小的墓碑。有个少年突然高喊:"漱石先生!"声音嫩得像新笋。
囚车猛地颠簸。孙楚扶住木栏,发现路边有株被雷劈焦的老槐,树干空洞里竟开出几朵淡紫野花。他忽然想起王济曾说:"并州有种胡杨,枯死三年,逢雨又生。"
洛水码头雾气沼沼。押解官正与船夫争执运费,把孙楚暂拴在系缆石旁。青石上"漱石"二字己被河水磨得模糊,像段褪色的记忆。
"买碗酒喝?"有人将陶碗递到唇边。孙楚抬头,看见个戴斗笠的船夫,下颌胡须里藏着道疤——是王济的贴身侍卫!
热酒入喉,辣得眼眶发烫。侍卫低语:"大人星夜兼程从并州赶回..."话音未落,码头忽然骚动。一队骑兵冲破晨雾,为首者银甲沾露,正是王济。
押解官慌忙行礼:"王刺史怎..."
"本官奉诏提审人犯!"王济甩下马鞭,惊起群鸥。他大步走来解开孙楚的镣铐,指尖冰凉如并州雪:"孙叔宝,你可知罪?"
孙楚望进老友布满血丝的双眼,突然读懂这场戏码。他缓缓跪地:"罪臣...知罪。"
王济的手在袖中发抖,却扬声喝道:"带走!"转身时一缕白发从幞头漏出,在朝阳中亮得刺目。
骑兵队旋风般离去。孙楚在颠簸的马背上摸到怀中多出的物件——半块虎符。王济的声音随风飘来:"往南...荆州..."
渡口渐渐远去。孙楚突然扯下腰间玉佩,奋力抛向洛水中央。"咚"的入水声里,他想起二十岁那年与王济初遇,两人在太学槐树下共辩"君子之道"。那时他们都以为,世间非黑即白。
河水吞没了那枚刻着"漱石"的玉佩,水面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倒映出万里无云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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