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气苦涩沉重地悬浮在暖阁里,浓得连空气都黏腻滞涩。沈红叶佝偻着腰,枯枝般的手指稳稳地搭在苏晏晏的手腕上。小几旁那只摔碎了盖顶的八角博山炉里,残余的几丝艾灸青烟被药味压得抬不起头,慢腾腾地打着转。窗纸被雨水浸透,只透进一片灰蒙蒙的光,笼得屋里死气沉沉。
苏晏晏僵坐在鼓凳上,眼下一圈乌青重得像是揉进去的墨。她看着沈老神医那张仿佛被揉皱后风干过八百回的橘子皮老脸,紧拧的眉头几乎能夹死苍蝇,枯瘦的手指在她腕子上停留的时间长得过了头。
“老……老神医?”她喉头发干,声音都是闷在嗓子眼里的。谢珩重伤昏迷躺在内室,生死未卜,血流得跟开了闸似的,这老头不去治他,怎么倒把上自己的脉了?而且还把得……这么磨叽?
沈红叶没理她,那双浑浊的老眼半眯着,像在泥水里探摸金砂的老淘金匠。指腹在她寸关尺间又极缓慢地加了几分力,几乎是摁进了骨头缝里。苏晏晏被他按得心尖都跟着颤,这感觉不像号脉,倒像要把她这节瘦伶仃的腕子骨头捏碎。
半晌,就在苏晏晏觉得那截手腕要被那枯枝般的手指烙出指印的时候,沈红叶的眉毛猛地一跳!那张沟壑纵横、满是苦大仇深褶皱的老脸皮,竟然极其古怪地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狠狠晃荡了一下,像是千年冰湖底下炸开了一小串气泡——震惊?荒谬?甚至是……一丝被雷劈中般的……哭笑不得?!
苏晏晏心头也跟着狠狠一跳!她爹当年被抄家前,大理寺的老仵作验完尸就是这种表情!
“怎……怎么?”苏晏晏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比刚才以为谢珩要咽气还慌。难道她也中了什么不治之毒?比如……那破灯碎掉时扬起的粉末?
翠果端着刚煎好、热气腾腾的药从外面进来,正好撞上这诡异沉默,吓得大气不敢出。
沈红叶长长地、沉沉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条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开,吸得极其艰难,仿佛要把这满屋子的药苦气和晦暗全吸进自己那副老朽的肺腑里。
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收了回去。他慢慢抬起眼皮,那双能看清五脏衰微的老眼,此刻却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审视意味,刀子一样刮过苏晏晏那张被担惊受怕折磨得毫无血色的小脸,最后,那眼神竟然极其微妙地、仿佛不经心地,瞟向了里屋那道半阖着的隔断门帘。
隔帘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隐隐还有谢珩压抑着的、极其细微的呻吟。那是剧痛中强忍的痛苦嘶气。
沈红叶枯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反复咀嚼某个极其难以启齿又匪夷所思的词语。他沟壑遍布的脸上,那些皱褶极其诡异地抖动着,最后竟缓缓朝着两边拉扯开来,拧出了一个既像哭又像笑、比鬼哭还难看的诡异表情。他甚至极其轻微又快速地、用指骨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另一只手背!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被这场混乱和浓烈药气熏得发了癔症!
终于,这活成了精的老东西喉咙里滚出几个含混又破碎的音节,仿佛是从塞满了陈年药渣的罐子里硬抠出来的:
“……喜……脉?”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点走了调的荒谬感,像是问句,又像是宣布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撞了鬼的荒谬事实。
“……嗯?”
“……啊?”
暖阁里同时响起两声短促又茫然的反问。
一声是苏晏晏的,带着被惊雷劈中的呆滞空白。
另一声,竟是从里间那道隔断帘子后面传来的!那声音喑哑、虚弱,带着重伤者的喘息,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药味和压抑的空气,清晰地撞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谢珩!他醒了?!
苏晏晏和翠果都下意识猛地转头,看向那道隔帘方向!
空气凝固了一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里——
“呵……哈哈……”一串极其压抑、破碎又虚弱的笑声从帘后突兀地逸了出来!如同断裂的琴弦在濒死震动!
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不受控制!那笑声开始是断断续续、扯着胸腔破风箱似的嘶喘,仿佛每一声都牵动着他体内无数开裂的伤口!听着就让人牙酸!可紧接着,那笑声竟如同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流,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近乎失控的疯狂!像是听到了天下最荒谬绝伦、又最令人心胆俱裂狂喜的笑话!震得整个暖阁的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笑声撕裂开喑哑的喉咙,伴随着剧烈的呛咳!震得那厚厚的隔帘都微微颤抖起来!帘子缝隙下,甚至能看到里面昏暗光线下病榻的影子在疯狂地……抽动?!
苏晏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惊又怒!这人是伤太重撞坏脑子了不成?什么喜脉?她都吓懵了!他现在这个鬼样子!全身没几块好皮肉!肋下嵌着木茬!背上口子深得能塞手指!能笑?还敢这么笑?!
“谢珩!你别——!”苏晏晏脸色煞白地吼出来!
“嘎——!”
那狂放失控、如同困龙挣脱枷锁般的震天笑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一声极其短促怪异的、类似裂帛又像是什么东西骤然断裂的嘶声,硬生生截断了所有喧嚣!
那剧烈的抽动戛然而止!
隔帘后面瞬间死寂!只有炭盆里最后一点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压得“噗”地一声微弱摇曳!
一股极其浓重、新鲜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猛地从隔帘后面无声无息地汹涌弥漫出来!瞬间压过了室内所有苦涩的药味!
死一样的寂静!
苏晏晏的血液瞬间冻结!浑身冰冷!翠果手里的药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泼了她一脚,她都浑然不觉!
沈红叶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枯瘦的身形如同被疾风抽打的枯竹,猛地一晃!他反应快得惊人,一把撞开呆若木鸡的苏晏晏,掀起隔帘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帘子后面传来他气急败坏、扯着破锣嗓子、几乎要撞穿房梁的厉骂:
“——祖宗!你是嫌阎王殿的酒太寡淡赶着去陪他干杯是不是?!狂笑?!你他娘的还敢笑?!伤口全崩开了!!摁住!快摁住!!拿针!拿最粗的金针来!!再笑!再笑老朽缝住你这不消停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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