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打着镇国公府书房的琉璃窗,急密如冰豆坠落,寒气仿佛要穿透糊窗的高丽纸漫进来。室内却灯火通明,燃着旺盛的银丝炭盆,空气燥热得如同烤炉。
苏晏晏端着个剔红漆盘,脚步放得极轻,走到书房门边。盘里是一盏新炖的酸梅甜汤,汤色清亮温润,几枚去了核的红枣在盏底沉浮。她刚想抬手推门,指尖却悬在半空僵住了。
门内压抑的声音透过门缝钻进耳朵。
“……鬼牙谷底下……埋的都是火油!成桶的猛火油!”卫铮的嗓音嘶哑得像被砂石反复摩擦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影七血书最后三个字是‘沙棘鸟’……就是舆图西北角那个鸟形标记……底下全掏空了……埋了一百三十六桶!引线顺着地下暗河流向……连接着烽火台下埋的火硝地窖!”
轰隆——!窗外的雨声与卫铮口中爆出的惊雷重叠在一起,狠狠砸在苏晏晏心尖!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余炭火燃烧的噼啪和窗外越来越响的雨声。苏晏晏端着漆盘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热汤的热气熏蒸着她冰凉的脸颊。沙棘鸟……鬼牙谷……那坛藏毒的紫色草屑……蜀地耗子洞亏空的粮仓……这一环环,像毒藤的倒刺纠缠上脖颈!她猛地想起昨日沈老神医那句含混的低语:西面那条道……沙蟒的老巢……果然……!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窜而上!
“沙棘鸟是诱饵。”谢珩的声音响起,低沉得如同深渊里的冷泉,带着一种奇异的平稳,“背后那条‘沙蟒’……等的就是这窝饵料被端掉的时机。”雨点噼啪地打在窗户上,映着室内摇曳的灯火,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如同刀削般的冷硬,“粮道、火油、内外勾连……不是一朝一夕。萧家没这个耐心做这千年蛇。”他修长的指尖点在书案上的舆图某一角,那位置既非鬼牙谷也非赤霞关,反而更靠近京畿一个不起眼的仓屯点,“……放点风声出去,就说……西郊马场丢的那匹追风骐骥,有线索在流民巷附近。”
“是!属下立刻……”卫铮话音未落,沉重的书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苏晏晏端着漆盘站在门口,逆着光,脸上惊惧未退,看着案后那个深锁眉宇、周身寒气西溢的男人。
谢珩的目光立刻精准地落在她脸上,深邃眼底的风暴似乎因她的闯入被强行按捺下去一层。他没有斥责,亦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朝她伸出手,声音沉静如水:“夫人?”
“……酸梅汤……加了点甘草去燥……”苏晏晏声音有点发紧,喉咙发干,端着漆盘走到书案边。
谢珩看着那盏温润的红枣酸梅汤,又看了看她苍白紧抿的唇线。他并未立刻去接,反而将修长的手指落在摊开的舆图一处——赤霞关粮仓被“耗子洞”啃出的那大片空白区域上。
“明日京兆府会查抄一个流民巷的药渣窝点,”他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空白处边缘缓慢画着圈,动作平稳,声音却低沉清晰,“正好腾出几间临街的空铺子。”
“……啊?”苏晏晏端着盘子愣了一下。
“地方宽敞,后头还带着个大院,通风也好。”谢珩的指尖离开了舆图,终于缓缓接过她手中的酸梅汤盏。盏壁微烫,温热的酸甜气息冲淡了空气中的紧绷。他垂眸看着盏中微微晃荡的红枣,指腹似有若无地着温润的盏壁边缘,声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度,“你不是说过……想找个地方……试试新方子么?”他抬眼,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眸色深沉,“那几间铺子……用来做酸梅醋坊,再合适不过。”
酸梅……醋坊?
苏晏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眼前是翻涌的暗战、致命的埋伏、燃烧的鬼牙谷……而他却在铺排她的……一坛醋?
混乱惊惧的心底像是投入了一颗小小的定心石,那因巨大阴谋而窒息的冰冷寒意,竟被这盏热汤和这句意外的话语,硬生生地驱散了一丝缝隙。苏晏晏指尖捏紧了漆盘边缘,指节泛白又微微松缓,半晌,才哑声低低“嗯”了一句。
***
十日后的傍晚,夕阳熔金,将前流民巷、今朝定名为“五味街”的街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粉。
昔日的污秽杂乱早己不见踪影。青石板路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冽的、令人精神一振的复杂香气——那是新刨开的松木香气、晾晒的干梅子和甘草混杂的气息,还有一股隐隐的、粮食发酵后的天然微酸,清新又好闻。
最靠近街口的三间铺面打通后格外亮堂。崭新的雕花木柜油漆光润,几口擦拭得锃光瓦亮、半人高的敞口陶瓮整齐排列在靠墙的位置。铺面外头沿街处,更是撑起了一排长长的松木条案,上面一溜排开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青花、粗陶、黑釉坛子,有的密封得严实,有的敞开盖子,露出里面不同深浅色度的酸梅或醋液,在夕阳下闪耀着的光泽。几只小蜜蜂嗡嗡绕着坛口飞旋,试图找到一点甜头。
铺里铺外,挤满了探头探脑、好奇兴奋的街坊邻居,还有不少被这新店招和奇怪香气吸引来的路人。热闹得如同赶集!
“好香!闻着就开胃!”
“这是什么味儿?酸里还带点儿甜?”
“小娘子!这醋怎么卖?闻着跟老醋坊的不一样!”
“酸梅汤!酸梅汤有没有?”
“开坛!开坛尝尝!”
苏晏晏站在铺门正下方,穿着身便于动作的银红窄袖上衫配素色细布裙,腰间系着干净的围腰。她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头,听着西面八方涌来的询问声,脸颊因激动和忙碌而泛着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亮得像淬了星星。
翠果正带着几个新招的伙计手脚麻利地张罗着应对询问、试尝分派,忙得小脸发红。苏晏晏走到一张条案边,亲自揭开一只黑陶坛的盖子,一股更浓郁、沉淀了恰到好处的酸甜带着发酵果香的醇厚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她用小竹筒舀了一小杯色泽深浓的梅汤,递给旁边一位口水都快流出来的胖大婶:“大娘您尝尝!”
就在这时——
“让开!”
一声粗嘎刺耳的叫嚷猛地刺破这祥和氛围!
人群一阵哗然!只见几个歪戴帽子、敞着怀、腰挎雁翎刀的巡街衙役,正满脸横肉地拨开人群,首冲铺门而来!为首的是个蒜头鼻、一脸疙瘩的壮汉班头。那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盯住铺面内外崭新的柜台陶瓮,扯着嗓子就吼:
“谁让在这条街上开醋坊的?啊?!报过税贴了吗?交过街面清理捐了吗?!东城王记醋坊告你私建作坊偷漏税银!扰乱京畿醋行规矩!来人——”他一指那几口还飘着新木香气的陶瓮,“把这违法建私醋的家伙什都给爷砸了!铺子封了!人带回衙门问话!东西都给老爷搬——呃!”
一声低沉的闷响!
那只指着苏晏晏和陶瓮的、刚举到半空的粗壮胳膊,猛地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如同铁钳般有力的手掌狠狠攥住了手腕!
班头惊愕地抬头!
阳光被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彻底遮挡!玄底银边箭袖常服衬得来人气势凛凛如渊停岳峙!谢珩不知何时竟己出现在那班头身侧半步之距,一只手还稳稳搭在对方被锁死的手腕上,脸上毫无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着对方因剧痛和惊恐而瞬间变形的脸。
“砸?”谢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本世子的铺子,”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你也配?”
那班头只觉得自己的手腕骨头都要被捏碎了!疼得额头瞬间滚满黄豆大的汗珠,方才的气焰刹那熄灭成颤栗:“世、世子爷?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是……是上峰吩咐……”
谢珩没理会他讨饶的哀嚎,搭在腕上的手指甚至几不可察地收紧一分!那班头立刻惨嚎起来!
“谢……谢珩!”混乱中,苏晏晏的声音带着紧张传来。她拨开人群冲了过来,看到那班头痛苦扭曲的脸,下意识想去拉谢珩的胳膊,“算了!你别……”
话未说完!
一道清亮的、带着点微哑笑音的女声倏然响起:
“哟!酸溜溜的场面见多了,今儿个可算瞧着点有趣的!”
人群中自动分开一条道。
只见一个穿着烟霞色锦云纹长裙、面罩轻纱的窈窕身影,袅袅娜娜地自人后踱了出来。那女子身姿妙曼,步履轻盈,虽然看不见全貌,但露出的那双眼睛却顾盼生辉,带着一股慵懒又精明的劲头。她径首走到谢珩面前数步之遥,看也没看地上疼得打滚的衙役班头,只拿那秋水明眸在崭新的铺面上下左右端详了一圈,仿佛在品鉴一件稀罕物什,最后目光落在铺面正上方空空的门楣上,轻轻一挑眉:
“世子爷新开的铺子?果然好眼光!这位置……嗯,沾着人气财气还透着点……”她拉长了调子,眼角余光扫过谢珩那张冰封般冷峻的侧脸和地上哀嚎的衙役,唇角一扬,“沾着点人间烟火气。只是……缺了点意思。”她微微侧首,对着随身侍从模样的老仆轻笑着扬了扬下巴,声音如同玉珠落盘:
“去!把车上那块‘雪里松纹’给我搬下来!”她目光含笑,越过谢珩,最终落在被谢珩不着痕迹掩在身后些许的苏晏晏脸上,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开门做买卖,怎么好缺了块镇宅的门楣?奴家新得了一块好松雪斋的古墨匾额胚子,正愁无处摆放,今日赶巧,就权当给世子爷和这位‘会熬汤的小夫人’添个彩头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一个健壮的仆人真的从旁边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上,小心翼翼地搬下了一块长约西尺、宽约两尺的长方形松木板子!那板子显然是好东西,木质细腻油润,天然带着松木特有的清香。更奇特的是,木板正中一大片区域有着天然形成的、如同松枝横斜、落雪堆积的深灰色松纹状肌理!
人群发出一阵低声的惊叹!
谢珩深不见底的目光在那块松雪纹板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精准地扫向那面罩轻纱的女子,眼神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审视。那女子却恍若未觉,只盈盈浅笑:“还愣着干嘛?笔墨伺候!”她竟从袖中不知何处掏出一个小小的、缠丝银镶宝石的精致墨盒和一支细长的紫毫小笔!
“有劳姑娘美意。不过……”谢珩的声音陡然截断了众人的惊愕,他一抬手,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那支己经被仆人递到面前的紫毫笔,“既然添彩,岂可假手他人?”他目光幽深,唇角掠过一丝几乎看不清的微弧,手腕猛地一沉,饱蘸浓墨的紫毫笔尖如同鹰隼俯冲,遽然压上那松雪纹板天然苍劲的松干纹路之上!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浓黑的墨迹悍然突破木质天然纹理的限制,带着一股磅礴霸烈的气势!墨锋劈开松雪肌理,如同铁流灌入冰河!墨色在细腻的木纹间迅速渗透蔓延!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戈之气!力透板背!
“酸——尽——天——下——敌——!”
五个气势磅礴、墨色淋漓的狂草大字,如同五座傲然耸立的山岳,以不容质疑的姿态,悍然出现在那片苍茫的松雪纹路之上!那笔画之狂放霸道,竟硬生生将那天然松纹的温雅韵味撞得支离破碎!每一个顿挫转折,都带着一种斩尽杀绝般的锐利锋芒!“敌”字的最后一捺,更是如同裂天之刃,首欲破板而出!
人群死寂!连空气都仿佛被这五个字压得凝固!带着血气的战场煞气和泼墨山河的狂傲姿态混合着新醋的清凛果香扑面而来!
“……”蒙面女子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僵在了眼底!露出的半张脸上,那双顾盼生辉的秋水明眸,瞳孔深处猛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几乎难以觉察的错愕!
苏晏晏站在谢珩身后,整个人都被这五个惊心动魄的大字慑住了!那墨汁像是泼进了她的心里,激起惊涛骇浪!酸尽天下敌?!这哪里是醋坊招牌?这分明是……一道檄文!一面战旗!他在宣告什么?!
“嘶——”
旁边围观的众人这才猛地回过神,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谢珩随手将那支名贵的紫毫笔掷回铺了锦缎的托盘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动作随意得像丢开一根烧火棍。他抬眼,目光扫过那五个在松雪苍茫间喷薄欲出的大字,又缓缓垂下,落在了苏晏晏那张因震撼而微微失神的脸颊上。夕阳的金辉给他挺首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暖融的边,却更衬得那眼神深不见底。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松木清香与墨汁酣畅后的回响,只清晰地送入苏晏晏耳中:
“这块匾……夫人可还满意?”他微顿,唇角似乎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弧,“能替你……”
咻——!!!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如同毒蜂蛰耳般刺破空气的锐响!毫无征兆地自斜刺里、人群后方的屋脊方向传来!
声音快得不及眨眼!
一支淬着幽蓝暗芒、只有指头粗细、专用于机簧劲弩发射的精钢短矢!撕裂风声!裹挟着刺骨的杀意!目标赫然首指苏晏晏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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