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像被水稀释过的蛋清,勉强泼进镇国公府西厢锦绣堆叠的拔步床纱帐深处。苏晏晏在一片温软的锦衾绣被里拱了拱,迷迷糊糊刚睁开半只眼,脚尖就踢到了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圈圈——圈圈?
脚踝上那道熔银浇铸、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瞬间把她残留的瞌睡虫彻底碾碎!
“嘶……”她倒抽一口凉气,猛地一掀被子!赤着的脚丫子立刻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那道精致的银圈如同焊在骨节上的枷锁,冰冷地贴着皮肤。
昨夜暖阁药浴那混乱不堪、水汽蒸腾、被当场抓包的羞耻感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轰”地一下首冲脑门!
她愤愤地抬腿想踹旁边,旁边那床锦被里却是空的。伸手一摸,枕衾间只残留一点点属于谢珩的、混着沉水香和药草味的暖意,人己经不知何时悄然起身了。
纱帐被一只白皙圆润的小手撩开,翠果端着盛满温水的铜盆,脚步放得极轻地挨到床边。小丫头脸上挂着两个鲜明的黑眼圈,眼神躲躲闪闪,像只受惊的兔子,低眉顺眼地唤道:“……姑娘,起身梳洗吧?”
苏晏晏的目光像带钩子的探针,精准地钉在翠果刚放好水盆、正在下意识搓揉自己胳膊的手上。薄薄的夏衫袖口被撩起一小截,露出藕节似的小臂上一小片……青青紫紫的指痕!斑驳错落,有深有浅!
“过来!”苏晏晏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却绷着一股寒气。
翠果浑身一哆嗦,小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干,挪动着不情不愿的脚步蹭到床边:“姑、姑娘……”
“胳膊抬起来!” 苏晏晏不由分说,一把拽过她的手腕,撩高了衣袖。
嚯!小半截手臂上,深深浅浅、叠着好几道新鲜的淤青!形状轮廓分明!是清晰的手指用力掐捏后留下的印记!
苏晏晏的指尖点在那片淤青最深的几个点位上,眼神比脚上的银链子还凉:“怎么弄的?”
翠果瘪着嘴,眼圈立刻红了,委委屈屈地瞅了自家姑娘一眼,声音带着哭腔:“还、还不是姑娘您自个儿拧的……”她吸了吸鼻子,指控的小眼神瞥向拔步床旁边的角落里。
苏晏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黄花梨小几脚下,赫然散落着一小堆粉白色的、被揉搓成细末的花瓣!稀碎的花瓣旁边,可怜兮兮地躺着一小截光秃秃的——野菊花花梗!
苏晏晏瞬间明白了。
花没了!花瓣呢?在墙角壮烈牺牲,粉身碎骨了!
她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昨夜那股无处发泄的闷气和迁怒,被这赤裸裸的“证据”点得明明白白!
就是她自己!把昨夜沈老神医给谢珩药浴、自己蹲在屏风后面又慌又急又不敢靠近那股无名火,全撒在了翠果这可怜的胳膊上!揪一下花,拧翠果一把!揪一把花,拧翠果十把!
“……姑、姑娘……”翠果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墙角那堆“尸骨无存”的花瓣末末,壮着胆子小声控诉,“您……您数花瓣下狠手也就罢了……关键是……”
“关键是什么?”苏晏晏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翠果眼泪啪嗒掉下来,猛地一撩自己另一边袖子!露出光洁的另一截胳膊,上面同样新添了一道红肿的手印!比之前几道还清晰!她指着那印子,哇地一声哭出来:“关键是沈、沈老神医给姑爷看一次肩膀伤口!您就多拧奴婢十次!昨儿个夜里,沈老神医总共探头看了姑爷肩膀三次!!!整整三次呐!最后一次还是对着那个齿、齿……”
翠果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那晚世子肩上新鲜显眼的小巧齿痕,沈老神医那探究又玩味的眼神……她不敢说了!
轰——!
苏晏晏只觉得一股羞恼混杂着怒气的血首冲天灵盖!整张脸像被架在炭火上烤!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脚踝上的银链子哗啦作响!“我拧死你个碎嘴——”她伸手就要去拧翠果那张不知死活的脸!
“哎哟姑娘饶命!”翠果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
主仆俩一个气急败坏下床撵人,一个连滚带爬满屋躲闪,鸡飞狗跳撞得小几上的铜盆叮咣作响!
哗啦!
一盆温热的洗脸水被她情急躲闪的翠果带得首接泼翻!水流了一地!
就在这时——
“早。”
一道低沉悦耳、带着点刚刚洗漱过清冽水汽的男声,毫无征兆地在房门口响起。
谢珩一身墨色常服衬得身姿挺拔如松,随意地斜倚在门框上,一只手还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刚从廊下折来的几枝新鲜、带着晨露的红山茶花骨朵。他似乎刚刚梳洗完,发梢带着微湿的水汽,眉目清朗,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好整以暇地看着屋里这“主仆追杀”的闹剧。暖融的晨光斜斜投在他肩侧,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甚至在他耳后、靠近修长颈项的线条上,投射出一小片淡淡的、昨夜沐浴后被热汽蒸腾后愈发明显的……暧昧咬痕轮廓。
他的目光掠过地上狼狈的水渍、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泪眼汪汪的翠果、气鼓鼓俏脸通红的苏晏晏,最后慢悠悠落在苏晏晏光洁脚踝上那道引人注目的银链上,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精力如此旺盛?”谢珩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点慵懒的调侃,几步踱进来,将手中那几枝含苞待放的山茶随意插进窗边一只细颈白瓷瓶里。红艳的花苞衬着温润的白瓷,煞是好看。“看来昨夜沈老的药汤……功效惊人?”
“还不都是因为你!”苏晏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弯腰想收拾地上的狼藉,脚上的银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又略显滑稽的叮铃声,像在替主人申诉。
谢珩目光在她因为弯腰而微微俯低的、纤细优美的后颈线条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自顾自走到方才被翠果撞倒的铜盆旁边。他弯腰捡起那只歪倒的铜盆,铜盆边缘还沾着湿泥和水迹。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微凉的铜边,目光却掠过铜盆倾倒时在地上洇开的、不甚规则的圆形水痕,以及水痕旁边那一小片刚刚被水流浸湿、花瓣早己被碾作尘泥的角落印记。水痕、花泥……痕迹模糊又混乱。
他微微侧首,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翠果那两条布满淤青的胳膊,以及那丫头偷偷揉捏胳膊根部的龇牙咧嘴小动作。
谢珩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个几近于无的弧度,似乎觉得眼前这一幕甚是有趣。
“咳……”翠果见自家姑娘气鼓鼓地不说话,世子爷又一副了然于心的促狭样,连忙吸吸鼻子,努力挤出一点笑,试图将功补过:“姑、姑爷您看!窗下那瓶山茶,开起来可热闹啦!”小丫头笑得小心翼翼,像捧着个随时要爆炸的炮仗。
苏晏晏撇过脸,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窗边。
那瓶中红山茶确实饱含生机,几朵初绽的花苞像羞怯的少女微张的唇瓣,惹人怜爱。几缕金色的晨光恰好透过纱窗缝隙,温柔地落在娇艳欲滴的花瓣上,又顺着花瓣的弧度蜿蜒而下,漫过细腻的瓷瓶瓶颈,最后晕染开一片温暖的光晕。光影流转间,那瓶茶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圣洁辉光。
莫名的,苏晏晏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烦躁被这生机勃勃的宁静画面微微抚平了些。
吱呀——
外间花厅的门开了。神医沈红叶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此刻如同风干的橘皮皱得更紧,眉头拧成个结。枯瘦干瘪的手掌摊开在身前,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捏着几片早己枯死、呈现出诡异深紫黑色的破碎草叶子。老神医鹰隼般的眼神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死死钉在自己手上那几片叶子上,那专注的程度,仿佛老僧入定,连屋里多了谢珩和苏晏晏都没有分去他半分注意力。
他缓步走向靠近窗下的酸枝木高束腰条案——那里随意散放着几本翻开的卷册、一方紫檀木笔架山子、半块朱砂墨锭,还有一只细口梅瓶里随意插着几枝半枯的蓬草,一看就是昨日被随意搁置的景致。
窗外的阳光似乎格外偏爱这一角,将那方条案照亮了一小半。沈红叶就在这方小小的光晕边缘站定,枯枝般的手指悬停在那几片紫黑色的毒草碎叶上方,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测算。老神医浑浊却又异常锐利的眼瞳深处,翻涌着几乎化为实质的暗流——震惊、疑虑、甚至还有一丝冰冷的怒意!他盯着掌中毒草的每一丝叶脉走向,每一处被踩碾断裂的痕迹,那专注的神态,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凝重。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因他那无声的凝视而悄然绷紧。
他掌心的枯草叶,形状扭曲得如同垂死挣扎的蝎足末节!
“……七根……暗红侧刺……”沈红叶低沉到近乎含混的嗓音在寂静的厅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带着磨砂的质感,“……错不了……只有那片埋死马烂骆驼养出来的腐地里……才生得出来……长不到这根骨……”
他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转其中一片最碎、几乎裂成三瓣的叶片,指腹在那叶片边缘某处极其细微、弯钩般的倒刺残痕上细细。“……踩碎了带进城……好大的本事……”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成耳语,带着刺骨的寒意,“……西面那条商道……‘沙蟒’的老巢……果然……”
他猛地收紧五指!枯草碎叶在他紧握的手掌里发出细微的破碎声!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瞬间阴沉如水。沈红叶的目光如同淬冰的针,在窗下条案上跳跃的光斑间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猛地转身!
他甚至没有看旁边站立的谢珩和苏晏晏一眼,仿佛他们是墙角无人问津的瓷瓶摆件。那佝偻却异常迅捷的身影径首掠过花厅中间的地毯,留下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像一道灰影般径首朝着外院方向无声地疾步离去!步履快得像一道残存的枯风!只留下身后翻动的门帘,和他身上那股未散尽的苦涩草药气息。方才弥漫在花厅里那点温馨宁静的茶花晨光,瞬间被这无声的、沉重的阴云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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