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溪镇出来，一路向北。
马车在干裂的黄土道上颠簸，车轮碾过，扬起的尘埃呛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连日光都透着一股昏沉的黄。南方的水汽早己消散无踪，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燥热和刮骨般的风沙。
林秋娘紧紧抱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儿子，嘴唇干裂得起了好几层皮，微微一动便是一阵刺痛。她不敢回忆那个满是灰烬的夜晚，更不敢深想陈九爻给出的那条“生路”。去南方，去东边，去人多的地方……她一个寡母孤儿，在这乱世里，人多的地方，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危险，或许才是最先吃人的所在。最终，她还是咬着牙，带着孩子跟上了这个男人。哪怕他周身散发的死寂，比那些狰狞的邪物更令人心头发冷。至少，他能带来片刻的安宁，用他那身死气，换取她们母子暂时的生机。
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车辕上那个孤首的背影，又迅速放下，生怕惊扰了他。
“陈大哥，”赶车的半大少年张狗娃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前面……应该就是旱柳镇了。”他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那道陈年刀疤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微微抽动，让他本就有些执拗的神情更添了几分凶悍。他是李麻子唯一的徒弟，李麻子死后，这小子便一声不吭地收拾了行囊，固执地跟上了陈九爻，牵来了这辆破旧的骡车。
陈九爻依旧坐在车辕的另一侧，自始至终，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仿佛一尊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石像，所有的生气都深深收敛，只为滋养胸口那本手札。
张狗娃见他毫无反应，似乎也习以为常，只是自顾自地抹了把糊满黄土的脸，继续说道：“我师父以前说过，这横山地界，邪乎得很。尤其是这旱柳镇，离着什么阴墟很近，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说是那镇子外头，扎了个……纸人营。”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仿佛那三个字带着什么不祥的魔力。
话音刚落，就连拉车的瘦骡子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刨了刨蹄子，重重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气。
陈九爻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空洞的眼睛，越过前方起伏的黄土坡，望向了远处伏在地平线上的那座镇子轮廓。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那镇子散发出的不祥气息。
那不像是一座该有活人气息的镇子。
死气沉沉，一片萧索。
没有半点炊烟，听不见一声犬吠，甚至连一丝人语都无。
整座镇子，就像一座被遗弃的巨大坟冢，静静地卧在那里。
而在这座坟冢之外，是一片更加诡异可怖的景象。
一排排，一列列，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纸人，正以一种僵硬却又整齐划一的古怪步伐，在镇子外围那片广阔的荒地上来回巡逻。它们身上穿着纸做的盔甲，手里拿着纸糊的长矛，风一吹过，纸片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像是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又像是骨骼摩擦的脆响。
每个纸人的脸上，都用朱砂墨笔，勾勒出了一张张一模一样的诡异笑脸。眼睛是两个呆板的墨点，嘴巴是一道夸张上扬的红线。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它们都像是在对着你笑，笑得你头皮发麻，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林秋娘顺着陈九爻的目光望去，只看了一眼，便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死死捂住了自己和孩子的嘴，唯恐发出一丝声音惊动了那些鬼东西。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要冻结了。
那些纸人……它们真的在动！
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迈着整齐的步子，在荒原上巡视着它们的领地。没有活人的气息，没有野兽的嘶吼，只有纸张摩擦时发出的那种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这种无声的行进，比任何震耳欲聋的咆哮都更令人恐惧。
“阴墟教……”
陈九爻终于开口，声音比这陕北的秋风还要干涩几分，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看着那些纸人，眼神里没有惊骇，甚至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钢锭般的审视。仿佛他要找的，就是这些东西。
张狗娃的脸色早己煞白，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鞭子，手心全是湿冷的汗。他努力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陈……陈大哥，这……这就是纸人营？它们……它们把镇子都围死了，咱们……咱们怎么进去啊？”这阵仗，比他师父说的还要邪乎百倍。
陈九爻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从怀里，缓缓掏出了那本陈旧的手札。他没有翻开，只是用指腹在封皮上轻轻着，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拂去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微尘。片刻之后，他将手札重新揣回怀里，贴着胸口放好，动作不见丝毫迟疑。
“进去。”
他说。
只有两个字，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重量，砸在张狗娃的心头。
张狗娃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看前方那片由无数诡异笑脸组成的死亡军阵，又看看身旁面无表情的陈九爻，最终还是狠狠一咬牙，将心一横，猛地一甩鞭子，抽在骡子屁股上。
“驾！”
骡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朝着那座被纸人重重包围的死镇，缓缓驶去。每前进一分，张狗娃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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