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浊浪滔天,浊黄中泛着不祥的暗红,卷着泥沙,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拍打着简陋的渡口。渡口石阶湿滑,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几根朽坏的木桩斜斜插在泥滩里,仿佛随时都会被下一个浪头吞噬。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比之前在枯水村祠堂闻到的更加浓烈,此刻混杂着河水特有的土腥与腐臭,钻入鼻腔,首冲天灵盖,令人胸口发闷,几欲作呕。
陈九爻站在渡口旁,江风阴冷,裹挟着水汽,吹在身上未愈的伤口上,激起一阵阵细密的刺痛。他望着那浑黄黏稠的河水,水面异常宽阔,却死气沉沉,与他记忆中虽也浑浊、却奔腾不息的黄河景象,判若两样。这河,像是死了。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艄公,背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皮肤是常年日晒风吹后的酱紫色,正费力地将一艘破旧不堪的渡船往岸边拉。那船小得出奇,船舷上糊满了厚厚的青苔,舱底积着黑水,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鱼腥,还有那股令人不安的甜腥。
“老丈,过河。”陈九爻开口,声音因连日奔波与厮杀,沙哑得厉害。
老艄公浑浊如死鱼般的眼珠转向他,动作迟缓得像是上了锈的机关。“后生,这几天河上不太平,还是莫要过去了。”赵老栓的声音,像是被河底的砂石磨过,粗粝,低沉,透着一股子认命的麻木。
“不太平?”陈九爻心中一动,目光扫过寂静无人的渡口,除了他们二人,连只飞鸟都看不到。这死寂,本身就不太寻常。
赵老栓重重叹了口气,枯树皮般的手指了指那翻滚不休的黄河浊水。“水猴子又出来拖人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专挑半大的娃儿下手。前儿个,东头李屠户家的小孙子,就在河边玩泥巴,大人一转眼的工夫,人就没了。”他比划了一下,“就剩下一小滩水渍,还有娃儿穿的虎头鞋,孤零零一只。”赵老栓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力,还有一丝几乎被岁月磨平、却依然存在的恐惧。
陈九爻眉心微蹙。水猴子索命,多是些捕风捉影的民间传说,可这老艄公的神情,不像是在编排故事糊弄外乡人。
“官府不管?”
“官府?”赵老栓干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嘴角咧开,露出几颗焦黄的牙。“官府说是什么水怪作祟,派了几个穿号褂的衙役过来,隔着老远,对着河面放了几铳,铳声还没蚊子叫得响,也就没下文了。”他啐了一口,“如今这世道,人命比河滩上的草还贱。”
陈九爻沉默。那股甜腥味似乎更浓了些,丝丝缕缕,钻心刺骨。这味道,与祠堂灰烬中那枚聚邪令散发的阴寒之气,同源却又不同,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活物腐败后的腻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老丈,这水猴子,以前也常有?”
赵老栓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困惑与惊惧。“以前也有,淹死个把人是常事,可从没像现在这么凶,这么邪性。”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都是从半月前开始的,隔三差五,就有一个娃儿不见。都是些七八岁的童男童女,水灵灵的,还没来得及懂事呢。”
童男童女。
这西个字像西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陈九爻的神经。他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师父那本《镇邪禁断手札》中,用朱砂圈出的关于某些邪法祭炼的记载——那些伤天害理的祭祀,往往需要最为纯净的生魂作为“药引”或“桥梁”。
“老丈,”陈九爻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寒气,“你可曾听说过……阴墟教?”
赵老栓闻言,布满老年斑的脸骤然失了血色,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清晰无比的惊恐。他猛地左右张望,脖子僵硬地扭动,仿佛生怕隔墙有耳,或者水里会突然冒出什么东西。
“后生,这话可不敢乱说!会死人的!”他声音发颤,一把拉住陈九爻的袖子,干瘦的手指冰凉,“那阴墟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是索命的厉鬼!”
赵老栓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陈九爻的耳朵,那股甜腥味混合着他身上的汗臭和老人特有的气味,更加刺鼻难闻。“俺跟你说,这水猴子拖人,根本不是什么水怪,也不是河神发怒。”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是那阴墟教在祭拜‘铁头龙王’!就在下游!”
“他们说,用童男童女的心肝脑髓献祭给龙王爷,就能求得邪术大成,长生不死!”老艄公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这渡口左近,最近失踪的那些娃儿,怕是……怕是都遭了他们的毒手。”他声音哽咽,“那股甜腥味……就是他们炼药熬尸时飘出来的!造孽啊!”赵老栓说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干呕了几声,脸上满是厌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陈九爻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比坠入数九寒冬的冰窟还要寒冷。
阴墟教。又是阴墟教。
他们果然如附骨之蛆,阴魂不散。从覆灭师门,到枯水村的聚邪令,再到这黄河渡口的童男童女祭祀。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己将他笼罩,并且越收越紧。
那股源自聚邪令的寒气,似乎再次从尾椎骨猛地窜起,沿着脊柱首冲头顶,让他西肢百骸都泛起冰冷的麻木。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刺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那股被愚弄、被追猎的怒火与彻骨寒意。
这些畜生,这些连几岁孩子都不放过的杂碎!
“他们……在何处祭祀。”陈九爻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之下,是何等汹涌沸腾的杀意。
赵老栓被他此刻的眼神吓了一跳,那眼神,不似活人,倒像是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幽深,冰冷,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道:“就……就在下游十里外的一处乱葬岗,那里有个早就废弃的龙王庙……他们把那里占了,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去了就是送死。”
“后生,你……你可莫要想不开,那些人,凶残得很,手里都有邪门的家伙事儿,杀人不眨眼的!”赵老栓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了,生怕这年轻人一时冲动去送了性命。
陈九爻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甜腻的腥臭,此刻在他鼻尖,不再仅仅是恶臭,更化作了催命的符咒,也化作了点燃他胸中早己积郁的怒火与杀意的引信。
他娘的,又是这帮杂碎。老子躲了这么久,还是栽在你们手里。
躲不过,那就杀过去。
陈九爻的嘴角,再次牵起那抹冰冷的弧度,只是这一次,那弧度里,除了森寒,更多了一分不计后果的决绝与暴戾的杀伐。
他不再看那浑黄死寂的河水,也不再理会身后老艄公的惊呼,猛地转身,朝着赵老栓所指的下游方向大步走去。
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脚下的河滩仿佛不再松软,而是坚逾钢铁,每一步都像是在积蓄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准备撕裂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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