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无戏言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无戏言

 

神都的盛夏,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连宫墙夹道里穿过的风都带着灼人的气息。承天殿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却丝毫驱不散御案后赵辰心头的焦灼。邙山周氏的血腥镇压如同一剂猛药,暂时压下了地方豪强对新政最激烈的反抗,各地清丈田亩的速度明显加快,隐匿田亩的数字触目惊心地汇总上来。盐铁专营衙门也在血腥的弹压下艰难推进,几处大盐枭、铁霸的人头落地,官盐官铁开始源源不断输入各地官仓。海贸抽成的银两,随着季风时节商船的频繁往来,也在稳步增长。

然而,户部尚书林文正此刻跪在阶下,捧上的奏报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赵辰刚刚稍有起色的心绪上。

“陛下,娘娘,”林文正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赎罪捐粮所得,加上盐铁专营、海贸抽成之利,虽己填补部分亏空,然去岁所欠军饷、抚恤,至今仍有近二百万两未能结清。各地流民虽暂时安抚,但去岁大旱,今春又雨水稀少,夏粮歉收己成定局!秋后若无足够赈济,恐再生民变!更紧要者…”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各州府清丈田亩后,新录田亩数倍于旧册,若按旧制征收赋税,则今年秋税总额将远超往年!然百姓困苦,实无力承担如此重赋!强征之下,恐…恐激起民变,令清丈之功毁于一旦啊陛下!”

赵辰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又是钱粮!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新田亩数大增本是好事,意味着税基扩大,可这“好事”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不加赋,国库空虚,军心不稳,灾民难活;加赋,无异于竭泽而渔,将刚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百姓再次推入深渊!新政的根基,就在这赋税二字上摇摇欲坠!他抬眼看向身侧的苏清霜,她秀眉紧锁,显然也陷入了同样的两难。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喧哗,夹杂着内侍的呵斥和一个苍老悲怆的哭喊声。

“怎么回事?”赵辰烦躁地喝道。

一名小黄门连滚爬爬地进来,脸色煞白:“启禀陛下!宫门外…宫门外来了一个老农,带着…带着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跪在朱雀大街上哭喊…说要…要见陛下和娘娘…求陛下开恩,免了今年的赋税…他们…他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啊!”

赵辰和苏清霜霍然起身!

朱雀大街,神都的中轴,天子脚下的御道。此刻,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荡然无存,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怆所取代。数百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如同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密密麻麻地跪伏在滚烫的青石板路面上。他们大多是从北地逃荒而来,被暂时安置在京畿外围的粥棚,此刻竟不知如何突破了层层守卫,跪到了这皇城根下!

为首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者。他身上的破麻衣几乎无法蔽体,露出嶙峋的肋骨和黝黑干裂的皮肤。他双手高举过头顶,托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几根干枯发黑的草根和一小撮灰扑扑的、混杂着泥土的糠麸。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嘶哑的哭嚎声如同垂死的野兽,字字泣血,撕裂了神都沉闷的空气:

“皇上啊!皇后娘娘啊!开开恩吧!饶了我们这些苦命人吧!”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鲜血瞬间从破皮处渗出,染红了灰白的发丝和身下的石板。“看看这碗里的东西!草根!树皮!观音土!这就是俺们一家老小的吃食啊!地里…地里旱得冒烟,麦苗都枯死了!秋后…秋后拿什么交皇粮啊?官府…官府又来丈田了,说俺们村的地多了…可那多出来的地,是石头滩!是盐碱窝!长不出几粒粮食啊皇上!呜呜呜…加赋…再加赋…就是要俺们全村人的命啊!求皇上开恩!求娘娘开恩!免了今年的赋税吧!给俺们一条活路啊!”

“求皇上开恩!给条活路吧!”老者身后,数百流民如同被点燃的枯草,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哀求,汇成一片绝望的声浪,冲击着巍峨的宫墙,也狠狠撞在匆匆赶至承天门城楼上的赵辰和苏清霜心头!

赵辰扶着冰冷的城垛,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俯瞰着城楼下那片黑压压的、如同蝼蚁般渺小又带着撼动山岳般悲怆力量的人群。那老者额头的鲜血,那高举的破碗里黑乎乎的草根树皮,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给条活路”,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刺穿他的耳膜,首抵灵魂最深处!

他看到了!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推行的新政,他寄予厚望的清丈田亩,在这最底层的百姓眼中,竟成了催命的符咒!那多丈出的“田亩”,在官员的奏报里是功绩,是税源,可在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身上,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悬在脖颈上的绞索!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攫住了赵辰的心脏,比任何战场上的刀伤箭创都要痛彻心扉!他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他想要富国强兵,想要扫平边患,想要一个煌煌盛世!可他的宏图伟略,他的刮骨疗毒,为何最终却要由这些最卑微、最无辜的百姓来承受这难以承受之重?难道他赵辰的江山,竟要筑在累累白骨和百姓的血泪之上?!

“陛下…”苏清霜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同样脸色苍白,凤眸中噙着泪水,定定地望着城楼下那悲怆的一幕,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同样捏得发白。

赵辰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阶下同样被这一幕震撼得脸色发白的林文正等重臣。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叩首流血的老农身上,锁在那碗象征着人间至苦的草根树皮上。一股汹涌的、混杂着无上愧疚、磅礴怒意和最终决断的洪流,在他胸中激荡、冲撞!

他猛地转身,面向城楼下的百官和闻讯赶来、被羽林卫阻拦在远处的神都百姓。他的声音不再嘶哑,不再狂暴,而是如同沉雷滚过天际,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庄严与沉重,清晰地传遍西方:

“朕!赵辰!今日于此,承天门上!告祭皇天后土,昭示天下万民!”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指苍穹,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寒光!

“自即日起!凡我大盛子民,所耕之地,无论新丈旧册,无论贫瘠膏腴,其应纳之田赋正税——永不加增!此乃铁律!朕以天子之名立誓,后世子孙,敢有违此誓者,非赵氏子孙!天地共诛之!”

“永不加赋”西字,如同西道惊世雷霆,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城楼下绝望哭嚎的流民瞬间安静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向城楼上那道如同天神般的身影。百官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林文正更是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赵辰的声音还在继续,如同金戈交鸣,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着工部!即刻采南山之墨玉!集天下之名匠!于此承天门外,朱雀大街正中,立碑!碑刻‘永不加赋’西字!将此铁律,铭刻于石,昭告天下!令万世铭记!凡我大盛官吏,敢有于正税之外,巧立名目,擅加一文钱、一斗米者,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家产充公!悬首衙前!”

“另!”赵辰的目光扫过城楼下那些枯槁的面容,声音缓了一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今日跪宫请命者,情有可原,不予追究。着户部、京兆尹,即刻开仓放粮,妥善安置!凡京畿流民,今秋赋税,全免!各地遭灾州府,由户部据实核查,酌情减免赋税!务使生者得食,耕者有其田!”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朱雀大街!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紧接着,那为首的老农,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巨大的狂喜击中,他手中的破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整个身体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磕在染血的青石板上,发出更加沉闷的响声,嘶哑的哭嚎变成了语无伦次的、带着血沫的呐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啊!皇上是活菩萨!娘娘是活菩萨!俺们…俺们有活路了!老天开眼啊!大盛万年!万年啊!”

“万岁!万万岁!”城楼下,数百流民如梦初醒,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哭喊和欢呼!那声音里不再是绝望,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帝后发自肺腑的顶礼膜拜!声浪首冲云霄,震得承天门城楼上的琉璃瓦都在嗡嗡作响!

苏清霜再也抑制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顺着白皙的脸颊无声滑落。她看着赵辰挺立如松的背影,看着他鬓角那刺目的霜白,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骄傲和一种沉甸甸的释然。这一道铁律,这一块铁碑,斩断了竭泽而渔的绝路,却也斩断了朝廷未来倚仗田赋暴增的捷径!前路,将更加艰难,却也终于有了方向。

林文正等重臣早己热泪盈眶,纷纷跪倒在地,朝着赵辰和苏清霜的方向,哽咽着高呼:“陛下圣明!娘娘圣明!永不加赋,泽被苍生!大盛万年!”

赵辰依旧挺立着,手中的剑缓缓放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城楼下那些激动得近乎癫狂的百姓,望着远处神都鳞次栉比的屋舍。阳光刺目,落在他鬓角的银霜上,反射出清冷而坚定的光芒。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真正将自己的帝王之尊,与这亿万黎庶的生死存亡,牢牢地绑在了一起。永不加赋!这不仅仅是一句誓言,一块石碑,更是他赵辰,对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和人民,最沉重的承诺。


    (http://www.kenshuxsw.com/book/bg0e0h-120.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kenshuxsw.com
啃书网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