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孙秀娥在灶房里耍阴招被当场戳穿，又被王建国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顿后，院子里确实消停了不少。
孙秀娥见了刘玉兰，就跟老鼠见了猫，先前那点子不忿和算计，全缩回了肚子里，只敢在王建国跟前，或是夜深人静时，才小声嘀咕几句婆婆的“狠心”和“偏心”。
刘玉兰的香菇肉酱，却是一天比一天红火。
李婶子她们几个嘴甜手脚也麻利，帮着在街坊邻里间一传，好些人都知道刘玉兰家有好酱，味道霸道，用料实在。
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上门来买，虽说量不大，但积少成多，刘玉兰手里也渐渐活泛起来。
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腰杆也挺得更首了。
这天，日头毒辣，蝉鸣聒噪。
王建国从厂里回来，一头扎进堂屋，抓起桌上的凉茶罐子，“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
他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都蹦出来了。
“建国，咋了这是？谁惹你了？”刘玉兰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针线纳鞋底，眼皮都没抬一下。
王建国一屁股墩在长凳上，闷声闷气：“别提了，烦！”
孙秀娥从里屋探出头来，看见丈夫那副要吃人的样子，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这些天，王建国跟吃了枪药似的，一点就炸。她可不想当那个出气筒。
刘玉兰停下手里的活计，瞥了他一眼：“说吧，又捅什么娄子了？”
知子莫若母。大儿子这点出息，她清楚得很。憨是憨，但也容易犯浑。
王建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被人听见：“妈，厂里……厂里出了点事。”
“嗯？”
“我……我不小心，把车间新进的那台机器……给弄坏了个零件。”王建国越说声音越小，头也垂了下去。
那台机器可是德国进口的，宝贝疙瘩似的，平时工人们操作都小心翼翼。
刘玉兰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鞋底差点掉地上。
但她面上依旧平静：“怎么弄坏的？”
“就……就走神了那么一下……”王建国支支吾吾，“最近脑子乱，家里这点破事，孙秀娥天天跟我叨叨叨，烦都烦死了！”
他猛地抬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对着里屋吼：“还不是你！天天不是钱钱钱，就是说妈的坏话！害得老子分心！”
孙秀娥在里屋吓得一哆嗦，不敢出来。
刘玉兰冷哼一声：“自己没本事，倒会赖婆娘。你走神是你自己的问题，跟旁人有什么相干？”
王建国被噎得脸涨得通红。
“那……那现在怎么办啊妈？”他六神无主地看着刘玉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车间主任说了，那零件得从德国重新订，贵得很！还要……还要给我记大过处分，扣三个月工资！搞不好……工作都得丢！”
说到最后，王建国声音都带了哭腔。
这年头，一份正式工作多金贵！尤其是在他们这种小县城，丢了工作，跟天塌下来没什么区别！
孙秀娥听到“丢工作”三个字，再也忍不住了，“腾”地一下从里屋冲了出来。
“什么？！要丢工作？”她脸色惨白，一把抓住王建国的胳膊，“建国！你可不能没工作啊！你没工作了，我和狗蛋吃什么？喝什么？”
她急得团团转，然后猛地看向刘玉兰，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妈！妈您可得救救建国啊！”孙秀娥抱着刘玉兰的小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建国可是您亲儿子！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丢了饭碗啊！”
“您现在不是能耐了吗？那香菇酱卖得那么好，您手里肯定有钱！妈，您就帮建国这一次吧！把那零件钱赔了，再托托关系，求求情，肯定能保住工作的！”
孙秀娥这算盘打得噼啪响。在她看来，婆婆现在“发迹”了，这点事肯定能摆平。
王建国也眼巴巴地看着刘玉兰，满眼的祈求。
周围的邻居听到动静，也三三两两聚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哎哟，建国这是出啥大事了？”
“听着像是把厂里的贵重机器弄坏了！”
“那可不得了！玉兰嫂子现在是有点钱，可那进口机器的零件，怕不是个小数目吧？”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屋里。
刘玉兰任由孙秀娥抱着自己的腿，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低头，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儿媳妇，又看看一脸惶恐的大儿子。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碴子：“我的钱，是我的养老钱，一分都不会动。”
孙秀娥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刘玉兰。
王建国也懵了：“妈？！”
“你指望我给你赔钱？指望我替你低三下西去求人？”刘玉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王建国，你今年多大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连自己犯的错都担不起来吗？”
“我……”王建国张口结舌。
“你弄坏了厂里的机器，是你自己不小心，是你自己工作不负责任！”刘玉兰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王建国脸上，“你还有脸回来跟我哭？有脸让你媳妇跪下来求我？”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孙秀娥尖叫起来，“建国是你儿子！他要是丢了工作，我们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风去！你就这么狠心？”
“狠心？”刘玉兰甩开孙秀娥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我狠心？当初是谁由着你媳妇三天两头找我麻烦，p都不敢放一个？是谁看着你媳妇往我腌菜坛子里使坏，还想替她遮掩？”
“是谁自己管不住婆娘，让她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现在出了事，倒想起我是你妈了？”
刘玉兰一连串的质问，让王建国面红耳赤，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些过往的片段，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过。
他确实……确实太纵容孙秀娥了，也确实太愚孝，总觉得母亲就该无条件付出。
“你那点工资，养活你自己跟你媳妇孩子都紧巴巴，什么时候给过我一分一毫？现在出了事，要我掏钱给你平事？王建国，你这算盘打得太精了！”
门口的邻居们听得目瞪口呆。
“玉兰嫂子这话……说得也在理啊！”
“是啊，建国也是太不像话了，自己犯错让老娘兜底。”
“这孙秀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前可没少磋磨玉兰嫂子。”
风向，悄然变了。
孙秀娥见刘玉兰油盐不进，又气又急，撒泼打滚起来：“我不管！你今天不帮建国，我就死在这儿！你逼死儿媳妇，看你以后怎么做人！”
“想死？”刘玉兰眼神一冷，“井在那里，绳子柴房有的是。别在我这儿演戏，我老婆子活了快五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又是这招！孙秀娥想起上次装晕被泼凉水的场景，顿时不敢再撒泼了。
王建国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完了……全完了……”
刘玉兰看着他那副窝囊样，气不打一处来，但更多的是失望。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建国，你给我听着。这件事，我是不会替你出头的。钱，我一分没有。人，我也不会去求。”
“妈！”王建国绝望地喊。
“但是，”刘玉兰话锋一转，“路，我可以给你指一条。”
王建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自己犯的错，自己去认！拿出点男人的担当来！”刘玉兰盯着他的眼睛，“去找你们车间主任，诚恳道歉，说明情况。该赔多少钱，跟厂里商量，是分期付，还是用别的办法抵，总有解决的办法。”
“至于处分，那是你该受的！受了教训，以后才能长记性！”
“如果你连这点担当都没有，那你这工作，丢了也活该！”
刘玉兰的话，像一盆冷水，把王建国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但也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是啊，逃避有什么用？求母亲，母亲不帮，难道就等死吗？
他看了一眼旁边还在抹眼泪、怨毒地瞪着刘玉兰的孙秀娥，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和厌恶。
如果不是她天天在耳边念叨，如果不是这个家乌烟瘴气，他怎么会分心犯错？
当然，他自己也有责任。妈说得对，他没担当！
“妈……我知道了。”王建国从地上爬起来，眼神虽然还有些迷茫，但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坚定。
他转身就往外走。
“建国！你干什么去！”孙秀娥慌了。
“去厂里！认错！挨罚！”王建国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句。
孙秀娥气得跺脚，指着刘玉兰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把建国往火坑里推啊！他要是真被开除了，我跟你没完！”
刘玉兰理都没理她，转身回了屋。
院子里的邻居们也都散了，各自心里都有了计较。这刘玉兰，是真变了，变得不好惹，也变得……让人有点佩服了。
王建国到了厂里，找到了车间主任。
他按照刘玉兰说的，没有狡辩，没有推卸责任，一五一十把自己的错误和盘托出，态度极其诚恳。
车间主任本来余怒未消，但看他这副样子，又想起他平时也算老实肯干，火气倒也消了些。
“王建国啊王建国，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主任叹了口气，“那机器零件，确实很贵。厂里研究决定，罚你五百块钱，记大过一次，留厂察看半年。这半年你要是再出任何差错，就立马卷铺盖走人！”
五百块！这对于王建国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差不多是他大半年的工资了！
但他心里却松了一大截，至少，工作保住了！
“谢谢主任！谢谢主任！我一定好好干！绝不再犯这种错误了！”王建国连连鞠躬。
罚款的事情，主任也松了口，允许他分期从工资里扣。
王建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孙秀娥一见他回来，立刻扑上来：“怎么样怎么样？厂里怎么说？”
当听到要罚五百块钱，还要留厂察看时，孙秀娥当场就炸了！
“五百块！你怎么不去抢！王建国你个窝囊废！连个工作都保不住！现在还要罚这么多钱！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王建国，连带着把刘玉兰也骂了进去。
王建国本来就心情郁闷，被她这么一闹，积压在心里的火气也彻底爆发了。
“够了！”他一声怒吼，吓得孙秀娥哭声都顿住了。
“你除了会哭会闹会骂人，还会干什么？！”王建国双眼通红，指着孙秀娥的鼻子，“要不是你天天在家作妖，我能分心吗？！现在出了事，你就知道怨我！这个家，早晚被你作成散了！”
“王建国！你……你敢吼我？你为了你那个狠心的妈，你现在连我都骂？”孙秀娥也豁出去了，叉着腰尖叫，“我告诉你，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明天就去离婚！”
“离就离！谁怕谁！”王建国也上了头。
“砰！”
里屋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刘玉兰坐在堂屋，听着大儿子房里传来的激烈争吵和哭闹声，面无表情地继续纳着鞋底。
这只是开始。
她的大儿子，要想真正长大，这点痛，必须自己扛过去。
至于孙秀娥，不把她那点歪心思彻底掐灭了，这个家就永无宁日。
夜色渐深，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刘玉兰吹熄了煤油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她知道，王建国和孙秀娥的矛盾，才刚刚点燃导火索。
而她，要做的，就是冷眼旁观，适时推波助澜，让他们自己去经历，去成长，去明白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日子。
这一世，她不会再心软，不会再大包大揽。
孩子们的人生，该由他们自己负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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