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五月仲夏,日头愈发毒辣,碎玉轩地处偏远,前殿与南房、东西配殿围成独立的小院,其间有游廊相连。
沈眉庄所处的东侧三间,间与次间以落地罩分隔,东次室额曰“ 静憩轩”,比西侧二间更大更明亮。
桂花树上鸣蝉啼鸣不休,一连五日,沈眉庄都窝在静憩轩抄宫规,浓浓的热气氤氲在笔墨味中,张掌事连连点头。
虽然碎玉轩两位嫔妃都犯了错,不受六宫待见,但沈贵人这副诚心认错、知错认罚的做派,远比看似有一身傲骨、满肚子心眼的莞常在顺眼多了。
这日午后,沈眉庄终于抄完一百遍宫规,整个人气质大变,不似先前清高又孤傲、温婉大方的大家闺秀的风范,眉眼低垂、落落大方又不失和气,这几日礼仪举止更是毫无差错,说话语气愈发软和。
“张姑姑,新人进宫不能随意走动,这一百遍宫规,能否请姑姑带采月走一趟景仁宫,呈给皇后娘娘。”
“另外,我之前在雨花阁一时疏忽,忘却请示主位端妃娘娘,险些擅自出来走动,能否请姑姑为我去御膳房要些做青州蜜三刀,我想亲自做份糕点送去雨花阁,向端妃娘娘致歉。”
说着,采月从袖中抽出两张面值百两的银票,笑着塞到张掌事手中,“好姑姑,我们小主一片心意,还望姑姑行个方便。”
“小主既有这份心意,奴婢自当帮衬。”
沈眉庄脸上笑容多了几分真心,福身行了一礼,“姑姑此番相助,眉庄铭记于心。”
不是沈眉庄纡尊降贵,非要这般捧着张掌事,而是沈母知晓她迁居后急的病倒,还不忘写信托关系送进宫。
信中字字句句都是关怀之词,没有半句苛责,却看得沈眉庄眼眶通红,望月悲恸哭了一晚。
家书中十二岁妹妹所写的那句,“姐姐,宫里好玩吗?叔伯们说,姐姐一个人在宫中孤寂,说可以让我三年后入宫陪姐姐,往后我们姐妹又能在一块了”。
童言童语的欢愉,却狠狠撕裂了她的心,将她整个人敲得粉碎,彻底打碎了她的高傲和孤冷:
既入了宫还扭捏什么,难不成自己入宫还不够,还要搭上妹妹,再多一个沈家的孤影在宫里苦苦挣扎吗
沈眉庄早知家族养她为棋,图谋家族更进一步,她内心是不甘的,却又无可奈何,无法违逆家族安排。
选秀那日再遇嬛儿,她以为孤寂的深宫有了伴,日后便可互相扶持光耀家族,可就是这一激动令她忽略了宫规森严,更忘却了家族门风不容有损,以及她熟悉的是十二三岁的嬛儿,不是现在的嬛儿。
嬛儿能说出“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婢女敢大胆置喙皇后娘娘的出身,可见其主仆的野心与张狂,自己怎么还能上赶着凑上去!
何况,华妃娘娘虎视眈眈,自己己然令端妃不满,不能再树敌。
认识到这一点,她便明白,嬛儿不是可以互相扶持、互为依靠之人,自己必须另寻出路。
诚心认错,自抄宫规以求皇后娘娘宽宏,再向端妃认错致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娘娘,娘娘!”
绣夏掀开掺银线绣制牡丹围帐,蹑手蹑脚压低嗓子呼唤午憩的宜修,生怕吵醒了睡在内里的明曦。
宜修眼里一片茫然,下意识给身侧的明曦拍了拍背,轻声哄她继续睡。
明曦小猫似的“嗯”了一声,宜修这才悄悄起了身,和绣夏走到了外头。
“沈眉庄这错认得倒有几分真心。”宜修歪在榻上,捏了帕子擦脸净手,喝了几口青梅茶,又捏了捏眉心,精神又揉了揉眉心方才醒过来。
“沈夫人在宫外各种走动,就为了替女儿疏通门路,她再不醒悟,那就是非要沈家和甄家一块没落。”
“奴婢听说,沈夫人写了家书送进宫,沈贵人哭成了泪人,大抵是真想明白了。”
“沈夫人也算聪慧,走五格的路子,暗中给弘晖送钱。能有这态度,也算机灵。”
“可惜啊,沈眉庄想不明白,想不通这遭。”宜修凝眉想了半晌,拿着明黄罗帕擦了擦自己脸,“世家女子入宫,谁不是为家族、为兄弟姊妹。”——前世的沈眉庄,出身于富贵家庭,自小便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进宫后凭借端庄秀雅的气质赢得了皇上的宠爱,更被赋予了协理六宫的重任。
然而,这一切的荣华富贵在她的心中,似乎都比不上好姐妹甄嬛,最后也确实用一切给甄嬛铺了路。
这一世也不知是否真有长进,且看将来吧。
“沈家养女多年,只可惜,养出了个正妻的心,妾妃的命的沈眉庄!哼!”绣夏愤愤不平,一个妾妃摆出一副正室的贤惠样,看着就气。
“罢了,她父亲得用,她在后宫早晚会冒头。”宜修沉默片刻,不由叹了口气,“她既能想明白,本宫也不会揪着不放。让她们回去,就说沈贵人既然真心认错,本宫自怜惜她。碎玉轩地处偏僻,夏日炎炎,东侧也小了点,特准她迁入正殿。”
绣夏点点头,笑道:“是,沈家既肯向弘晖阿哥服软,给她个机会,也算对得起沈家给的二十万两!”
“好了,去传话吧。”宜修无奈摇摇头,又挥了挥手,自顾往里间又走去。
“去翊坤宫,点一点世兰,沈眉庄用得好,能帮她料理不少琐事,该用就用起来。”
回到床上,摸着明曦嫩滑的小脸,宜修却一时又睡不着,沈氏和甄嬛还有用处,得物尽其用才行。
征战朝鲜和倭子国,狠狠震慑了周边小国,扬大清国威的同时,也给公主们带来了危机——
虎啸山林,可遇上群狼,也是要暂且避让的。
大清三面开战多年,往后十余载都得与民休息,维系满蒙和睦、安抚周边小国,必不可少。
安南一连三年上书请求下降宗室女,这只是个开头,往后……唉,今年一连串婚事办完,往后宫里若是没有足够的公主,淑娴、嘉玥还有自己未来的孙女们就得为国献力。
说实在的舍不得,沈眉庄和甄嬛恰逢其时,不是好生养么,那就多为国生皇女,为社稷立功,让她真正“于社稷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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