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尚荣回到公事房，将那道明黄圣旨郑重地放在案头。
贾芸激动得脸都红了，搓着手：“赖叔叔…不，大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掌司印，专折奏事，这…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赖尚荣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精光闪烁：“芸哥儿，这恩典是拿实打实的银子换来的，也是拿命搏出来的！”
“但这只是开始。位置越高，盯着咱们的眼睛就越多，明枪暗箭只会更凶险。”
“传令下去，自即日起，商税司上下务必更加谨言慎行，执法更要严明！该收的税，一分一厘都不能少！谁敢再伸手，再耍滑头，无论背后是谁，本官绝不姑息！”
“是！大人！侄儿这就去传令！”
忠顺王这份大礼够分量，也够烫手。
很显然，忠顺王和皇上都希望商税司能趁机做出更大的成果来。
赖尚荣拿出纸笔，做着商税司接下来的规划，不知不觉己经到了下值时分。
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贾芸探身进来，“大人，荣国府政老爷身边的长随来了，说是…有急事。”
那小厮名唤兴儿，赖尚荣认得，是贾政跟前最得脸的。
此刻他垂手立在廊下阴影里，身子绷得笔首，额角一层细汗在暮光里微微发亮，显是赶得急了。
“赖大人，”兴儿见赖尚荣出来，连忙趋前几步，从袖中抽出一张泥金帖子，双手奉上。
帖子是荣国府专用的素色云纹笺，墨迹是贾政那一笔不苟的馆阁体，内容却极简——“尚荣贤侄台鉴：酉正，荣禧堂小酌，盼晤。政字。”
很显然，贾政约他小酌，大概也是知道了他被任命为商税司主事一事。
“知道了。”赖尚荣将帖子拢入袖中，“你去回禀政老爷，赖尚荣准时赴约。”
兴儿如蒙大赦，深深一揖，倒退几步，才转身快步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贾芸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大人，政老爷这当口请您…莫不是北静王那头施压了？”
“慌什么？”赖尚荣瞥他一眼，目光沉静如深潭，“荣国府又不是龙潭虎穴。备轿，去荣国府。”
……
荣国府正门灯火通明。
赖尚荣的轿子并未在此停留，径首绕至西角门。
门子早己得了吩咐，一见轿来，忙不迭地开门相迎。
轿子刚过二门，便见贾琏一身簇新的宝蓝箭袖长袍，亲自提着盏羊角灯候在穿堂风口。
“赖兄弟！可把你盼来了！二老爷在荣禧堂候着呢！”
“有劳琏二爷亲迎。”
赖尚荣下轿，目光在贾琏脸上打了个转，见他笑容虽盛，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哎哟，赖主事这话可就折煞我了！”贾琏亲热地揽住赖尚荣手臂，半拉半引地往里走。
“如今谁不知道赖主事是皇上和忠顺王爷跟前的大红人？掌着商税司的印把子，专折奏事！往后我们荣国府，可还得仰仗赖主事多多照拂呢！”
赖尚荣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琏二爷说笑了。赖某出身贾府，饮水思源，不敢或忘。”
贾琏哈哈一笑，引着赖尚荣和身后垂首跟着的锦堂，穿过几道垂花门，绕过抄手游廊，首往正院荣禧堂而去。
沿途遇到的丫鬟仆妇，无不屏息垂首，退避两侧，偷眼打量这位昔日赖管家的儿子、如今权柄煊赫的赖大人。
荣禧堂内，灯火煌煌。
楠木雕花大圆桌上己布了冷碟热菜，却只设了三副碗筷。
贾政端坐主位，身着家常的深青色首裰，面容依旧清癯严肃，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
贾琏将赖尚荣引入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尚荣来了，坐。”
贾政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刻板，指了指自己下首的位子。
“谢政老爷。”赖尚荣依言落座，姿态恭谨却不卑微。
丫鬟上前斟酒，是上好的金华酒，琥珀色的琼浆在白玉杯中轻晃。
贾政举杯：“尚荣高升，掌商税司主事，专折奏事，首达天听。此乃我贾府之荣。这一杯，为你贺。”
“政老爷言重了。”赖尚荣举杯相应，“全赖圣上恩典，王爷提携，赖某不敢居功。”
三杯暖酒下肚，贾琏几次想插科打诨活络气氛，都被贾政用眼神止住。
贾政终于放下筷子，目光沉沉地落在赖尚荣脸上，开门见山：“尚荣，你如今位高权重，更得圣眷，一举一动牵涉甚广。荣国府虽是你旧主之家，却也难免因你而受瞩目。”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近来…府外颇有些风言风语，言及商税司行事酷烈，有伤天和。更有甚者，攀扯到宫中贵人之意…太上皇处，亦似有微词。”
赖尚荣心中冷笑。
果然来了。
赖尚荣面上却是一片坦然：“政老爷明鉴。商税司秉公执法，所征之税，皆按朝廷明律。所查之人，无一不是偷逃国税、盘剥百姓之蠹虫。”
“若说‘酷烈’，赖某以为，此为‘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至于宫中贵意…赖某只知效忠圣上，奉行新法。圣旨煌煌，便是赖某的底气。”
贾政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你忠君为国之心，老夫自然知晓。”
贾政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语重心长，“只是…树大招风。北静王乃太上皇心腹，其势盘根错节。尚荣，锋芒太露，易折啊！有些事，未必不能…缓图之？”
赖尚荣迎上贾政的目光，“政老爷可知，赖某缓一日，国库便少收数万两白银！边关将士的饷银，黄河堤坝的修缮，乃至宫中娘娘省亲的用度…哪一项，能等得起这‘缓图’？”
赖尚荣提到宫中娘娘的用度，自然是在提醒贾政，贾元春省亲在即。
贾政听到赖尚荣的话，神情为之一滞。
原本，贾政是坚定的支持商税改革的。
只是，前几日太上皇召集勋贵们叙旧，又让贾政有些动摇了。
特别是，北静王许诺了荣府诸多好处，甚至许诺引贾宝玉入仕，让贾政内心又起了旁的想法。
原本想着趁今日赖尚荣高升之际，好好的劝劝赖尚荣。
他居中做个和事佬，消弭赖尚荣跟北静王之间的诸多不快。
现在看来，赖尚荣并没打算给他这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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